汴京的初冬，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太子曹玉成的车驾刚过陈桥门，风尘尚未洗尽，一封加盖着枢密院紧急火漆的军报，便如一块冰冷的巨石，砸碎了他返京后短暂的喘息。岭南急报：广源州蛮酋侬智高叛宋，建“大南国”，自称仁惠皇帝，连破邕、横、贵、龚、浔、藤、梧、封、康、端诸州，兵锋直指广州！两广震动，宋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大片疆土沦陷，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京师。
消息如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刚刚因太子返京而稍起微澜的朝堂。曹玉成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满旅途尘土的袍服，更遑论入宫觐见父皇母后以叙天伦，宫中内侍已疾步而来，宣皇帝口谕：着太子即刻入崇政殿，参与紧急庭议！
崇政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朱紫公卿们脸上的寒意与惶急。皇帝赵祯端坐御榻，面容憔悴，眉宇间是深深的忧虑与疲惫。下方，朝廷各司要员齐聚一堂，却人人面色沉重，交头接耳之声低如蜂鸣。
“侬智高不过一介蛮酋，何以至此？两广驻军竟如此不堪一击？” 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与不解。
宰相庞籍出列，沉声道：“陛下，岭南之地，山川险阻，瘴疠横行，驻军本就分散薄弱。侬智高蓄谋已久，又兼熟悉地理，猝然发难，故有此失。眼下当务之急，是速派大将，调集精兵，南下平叛！”
“大将？精兵？” 参知政事梁适苦笑，“庞相可知，西北党项未靖，河北辽人虎视，京畿禁军须拱卫根本，能抽调南下者几何？且岭南路途遥远，粮草转运艰难，急切间，哪里去寻那既知兵、又堪任、还能速赴岭南的合适人选？” 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御阶下默然不语的狄青。狄青眼帘低垂，仿佛未觉。
殿中一时沉寂。这确实是难题。大宋冗官冗兵，然真到了要用命之时，能统帅大军、远征瘴疠之地的帅才，却捉襟见肘。狄青本是上佳人选，但如今……众人心照不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太子殿下到——”
曹玉成快步走入，不及细看众人神色，先向御座行礼：“儿臣参见父皇。儿臣迟归，未能早分君父之忧，请父皇恕罪。”
“皇儿平身，来的正好。” 赵祯抬手示意他起身，“岭南之事，你已知晓。众卿正在商议平叛之策，你且听听。”
曹玉成肃立一旁，迅速消化着刚才殿中透露的信息和此刻凝重的氛围。他心中飞快盘算，岭南局势糜烂，必须尽快遏制，但选将调兵，确是棘手。
就在这时，鸿胪寺卿出列，呈上一份奏疏：“陛下，交趾李朝遣使上表。言称闻天朝南疆不宁，蛮酋侬智高悖逆，交趾愿效藩属之谊，出兵助天朝讨伐逆贼，以靖边氛。”
“哦？” 赵祯精神微微一振。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奏疏在几位重臣手中传阅。很快，曾担任桂州知州、对岭南事务较为熟悉的天章阁待制、知制诰余靖出列，声音洪亮：“陛下，臣以为交趾此议，或可考虑。臣在岭南时，知交趾李氏，近年来颇为恭顺，朝贡不绝。其国兵卒，惯习山林瘴疠之战，或可为我所用。且其自请出兵，可省我调兵转运之劳，速平叛乱。臣建议，可准其所请，并令邕州、钦州等地，先行备下万人粮草，以待交趾兵至。”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一阵低语。有官员点头，认为这不失为权宜之计，可解燃眉之急；也有官员皱眉，面露疑虑。
皇帝赵祯沉吟片刻，似乎有些意动。内忧外患之际，有外藩主动请缨助剿内寇，听起来确是省心省力的办法。他看向曹玉成：“太子，你意下如何？”
曹玉成一直凝神静听，此刻见问，深吸一口气，跨步出列，朗声道：“父皇，儿臣以为，借交趾之兵以平侬智高，绝不可行！”
他的声音清越坚定，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哦？皇儿有何见解？” 赵祯问道。
曹玉成面向御座，目光炯炯说道：“理由有三。其一，侬智高虽叛，究系内寇。大宋幅员万里，带甲百万，若平一区区蛮酋，尚需借兵外藩，传扬出去，天朝体面何在？四夷又会如何观瞻？只会助长轻慢之心，以为我中朝无人，可欺之以方！”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交趾李氏，狼子野心，从未真正驯服。其所谓‘恭顺’，不过是慑于天朝兵威，暂敛爪牙。今见我南疆有乱，便欲插手，名为助剿，实为窥探虚实，甚或想趁乱渔利，劫掠边民，扩张势力。请神容易送神难，若让其兵马踏入国境，日后必成祸患！邕、钦等地备下粮草，岂不是引狼入室，资敌以粮？”
余靖闻言，脸色有些涨红，欲要反驳，曹玉成却已看向他，语气转为冷肃接着说道：“其三，余待制言交趾可信，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寄望于外藩之‘信’？况乎蛮夷之信，最是靠不住！今日他助我平叛，明日或许就会以‘劳苦功高’为由，索要土地钱财，甚至与侬智高暗中勾结，要挟朝廷！届时，岭南局势，将更加错综复杂，难以收拾！”
他转向皇帝，深深一揖说道：“父皇，内寇之叛，必以内力平之。借外兵剿内贼，看似捷径，实为饮鸩止渴，后患无穷！儿臣恳请父皇，驳回交趾所请，我朝自当遴选良将，调发禁军，克日南征，以彰天威，以安社稷！”
曹玉成一番话，条分缕析，掷地有声。殿中许多原本倾向于借兵的官员，闻言也不禁露出深思之色。太子所言，确实切中要害，尤其是交趾的潜在威胁与天朝颜面问题，不容忽视。
然而，反对的声音也随之而起。有官员道：“太子殿下所言虽有理，然军情如火，岭南生灵涂炭，岂容拖延？调兵选将，筹集粮饷，非旬日可办。而交趾兵若至，或可速缓局势。”
另一位则道：“交趾毕竟称臣纳贡，若断然回绝，恐伤其心，反生边衅。不若稍加抚慰，许以钱帛，令其出兵，亦可显我朝怀柔远人之德。”
这时，一直沉默的宋仁宗赵祯缓缓开口，似乎做出了决断，说道：“太子之虑，不无道理。然岭南百姓倒悬，亟待解救。朕意，可下诏赐交趾国钱三万缗，充作军资，许其出兵助剿。待平定侬智高后，再有厚赏。如此，既用其力，亦不失天朝体统。”
皇帝金口一开，似是定了调子。支持借兵的官员面露喜色，余靖更是松了一口气。
曹玉成心猛地一沉。他看得出，父皇是被岭南急报和朝中无将可用的窘境逼得有些乱了方寸，更被那“省心省力”的幻象所迷惑。三万缗钱或许不多，但这口子一开，性质就变了。
他再次躬身，语气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急切，说道：“父皇！三万缗钱事小，借兵之例事大！今日许交趾入国境剿侬智高，他日若有他处叛乱，是否亦可效仿？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儿臣再次恳请父皇，收回成命！平叛之事，儿臣愿……”
“够了！” 赵祯似乎有些疲惫，也有些被太子当众接连反对的不悦，打断了他的话，“廷议之上，各抒己见即可。此事容后再议。眼下首要，是商议如何调兵遣将，稳定岭南！太子一路劳顿，且先回东宫歇息，明日再议。”
皇帝用了“容后再议”和明显的送客之意，显然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与太子当场僵持。廷议并未达成明确结论，但皇帝倾向于借兵的态度已很明显。
曹玉成双拳在袖中微微握紧，知道此时不宜再强谏。他深深看了御座上的父亲一眼，又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特别是面色复杂、欲言又止的狄青。
“儿臣……遵旨。”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与焦虑，行礼告退。
走出崇政殿，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许。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穹，曹玉成知道，岭南的烽火，烧出的不仅是南疆的糜烂，更是汴京朝堂上新一轮的角力与危机。而这一次，关乎的不仅是平叛，更是国格、军权与未来战略的走向。借兵交趾？他绝不允许此事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