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汴京,宫阙重重,檐角覆着未化的薄雪,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曹玉成换上一身庄重的太子常服,怀着复杂的心绪,先至柔仪殿拜见母后曹皇后。
殿内暖香融融,驱散了外间的寒意。曹皇后眉宇间既有母仪天下的雍容,亦不乏洞悉世情的清明。她见爱子风尘仆仆归来,眼中先漾开慈爱笑意,听其请安后,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我儿南巡辛苦,扬州之事,你做得很好。”曹皇后示意他近前坐下,屏退左右,只留最心腹的宫人在外伺候,“然则,观你神色,似有更难决之事?可是为了岭南?”
知子莫若母。曹玉成并不隐瞒,将岭南侬智高之乱、廷议上关于借兵交趾的争论、以及自己属意狄青却顾虑其心境的种种,娓娓道来。他重点强调了借外兵平内乱的深远危害,以及狄青乃当前唯一堪任的帅才,却正因谗言所困、心灰意冷。
曹皇后静静听着,手中缓缓拨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待曹玉成说完,她轻轻叹息一声:“交趾之事,你虑得极是。官家……也是忧心过甚,一时失了方寸。”她抬眸看向儿子,目光温润却有力,“至于狄汉臣……确是国之干城,可惜了。文臣们那些手段,本宫在这深宫里,亦有所闻。寒了忠臣良将的心,最终受损的,是赵家的江山。”
“母后明鉴!”曹玉成精神一振,“儿臣欲请父皇重新起用狄青,授以全权,南征平叛。只是,恐父皇心结未解,且狄青自身……”
“官家那里,本宫不能明着帮你,毕竟后宫干政,便是本宫也承担不起,只能从旁辅助。”曹皇后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但狄青之忠,天地可鉴。那些无稽流言、穿凿附会,怎能动摇国之柱石?岭南百姓正在水火之中,岂能因朝堂猜忌而误了大事?官家是仁君,更是明君,只是近日身体不爽,又被边事扰得心烦意乱罢了。你要让官家明白,此刻信任狄青,便是信任朝廷自己,便是给岭南百姓一条生路。”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确有必要。岭南路远,事事请示岂不贻误战机?到时定下来后,本宫会劝官家,既要用他,便需放手。可赐予旌节、宝剑,许其先斩后奏之权,粮草兵员,优先调拨。只有如此,狄青方能放开手脚,为朝廷效力。”
曹玉成心中大石落地,深深一揖:“儿臣叩谢母后!”
有了皇后的支持与承诺,面见父皇赵祯便顺利了许多。在柔仪殿暖阁内,曹玉成剖析利害,力陈借兵交趾的害处,又极力陈说狄青的忠诚与能力,更以家国大义恳切劝说。赵祯本就对借兵交趾心存疑虑,只是苦无良策,又见皇后一起前来,想来是意见一致,且方案具体可行,思虑再三,终于长叹一声,颔首应允。
“既如此,便依皇后与太子。授狄青为宣徽南院使、荆湖南路宣抚使,总制广南东、西路军事,赐旌节、尚方剑,许其便宜行事,岭南文武官员,悉听节制。一应粮草军需,着三司、户部即日筹措,不得有误。”赵祯提笔拟旨,盖印时手微微一顿,看向曹玉成,“皇儿,狄青……就托付于你了。望他不负朕望。”
“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重托!”曹玉成郑重应下。他知道,父皇这句话里,有期待,也有未尽的不安。
拿到盖有玉玺的任命诏书与相关敕令,曹玉成并未如寻常所想,立刻兴冲冲地直奔狄青府上。他反而折返东宫,召来了一个看似与军政毫无瓜葛的人——“大宋日报”的总编纂,沈文翰。沈文翰是个落第举子出身,为人精明干练,对太子忠心耿耿。
“沈先生,两日后的头版,孤要你刊载一篇文章。”曹玉成开门见山,将一份自己亲自草拟的文稿递过去,“细数狄汉臣枢密使自军卒起家,西平党项、南定内乱、北御辽人的历次战功,突出其忠勇为国、治军严明、爱惜士卒。同时,针对近日市井流传关于狄府的种种无稽之谈——犬生角、居佛殿等,予以严正驳斥,斥之为小人构陷、无稽之谈,有损国家栋梁,扰乱民心。文笔要犀利,证据要显得确凿,立场要鲜明。你可能办到?”
沈文翰快速浏览文稿,眼中闪过惊异与了然,随即肃然道:“殿下放心,此文由殿下亲定基调,属下必精心润色,确保两日后见报时,能令京中士民皆知狄枢密之功烈与冤屈!”
曹玉成点点头说道:“很好。记住,要快,要广。”
舆论先行。在亲自去见狄青之前,他需要先给狄青重新造势,扭转一部分不利的舆论环境。这虽不能完全消除文官集团的敌意,但至少能让狄青感到,朝野并非一边倒的猜忌,太子在为他正名。这或许能稍稍温暖那颗因谗言而冰冷的心,也为接下来的说服铺垫氛围。
两日时间倏忽而过。“大宋日报”头版那篇题为《国之干城,岂容污蔑——正视听以彰狄枢密不世之功》的长文,果然在汴京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文章辞锋犀利,列举战功凿凿,驳斥流言毫不留情,虽未明言指摘何人,但矛头直指那些散播谣言者。茶楼酒肆间,议论的风向果然有了些许微妙变化,至少公开鄙薄狄青的声音少了,同情与为其鸣不平的议论多了起来。
时机已到。
第三日午后,天色阴沉,似有雪意。曹玉成只带了少数几名贴身侍卫,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出了东宫,直奔位于汴京东城榆林巷的狄青府邸。
狄府门庭比想象中更为简朴,甚至有些冷清。听闻太子亲至,府中一阵轻微骚动,很快,中门大开,一身寻常青袍、未着官服的狄青疾步迎出,在门前石阶下撩袍便要行大礼:“臣狄青,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
曹玉成抢先一步,伸手稳稳托住狄青的手臂,不让他拜下去,温言道:“狄枢密不必多礼,是孤冒昧来访,叨扰了。”他目光快速扫过狄青,见其面容较之前消瘦了些,眼神深处难掩疲惫与一丝惊疑,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将曹玉成迎入正厅,屏退闲杂人等后,狄青再次躬身:“殿下亲临寒舍,臣惶恐。不知殿下有何训示?” 他的语气恭敬,却带着明显的疏离与戒备。
曹玉成并不绕弯,示意狄青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了,开门见山道:“狄枢密,孤今日前来,一不为叙旧,二不为客套。只为岭南侬智高之事,以及……枢密之前程心境。”
他直视着狄青瞬间微缩的瞳孔,缓缓从袖中取出那份明黄色的诏书与相关敕令,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父皇已有明旨,授狄卿为宣徽南院使、荆湖南路宣抚使,总制广南东西路军事,赐旌节、尚方剑,许便宜行事,岭南文武,悉听节制。粮草军需,朝廷即日拨付。”
狄青的目光落在诏书上,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却没有立刻去接,反而沉默了片刻,才涩声道:“陛下信重,臣感激涕零。然……臣才疏学浅,近年又屡遭物议,恐难当此重任。且臣已上表乞骸骨,只愿归老林泉,还望殿下……”
“狄卿!”曹玉成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看过前日的《大宋日报》了吗?”
狄青一怔,点了点头。那篇文章他自然看了,心中不是没有触动,但多年来的遭遇让他不敢轻易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正名”。
“那便是孤的态度。”曹玉成站起身,走到狄青面前,目光灼灼继续说道,“孤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犬生角?居佛殿?军心所向?甚至……太祖旧事?”他每说一个词,狄青的脸色便白一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是宵小之辈构陷忠良的毒计!”曹玉成语气转厉,带着深深的愤懑,“孤在扬州,亲眼见过真正的贪官污吏、勾结外寇之徒是何等模样!狄卿,你扪心自问,自投身军旅以来,可有一刻负于朝廷?可有一刻不是以性命扞卫这大宋江山?”
狄青喉头滚动,眼眶竟有些发热,却强忍着,哑声道:“臣……不敢或忘。”
“孤信你!”曹玉成斩钉截铁,“父皇如今也信你!所以才有这道旨意。岭南之乱,非止疥癣之疾,关乎国朝南疆稳定,更关乎我大宋天威体面!交趾狼子野心,竟欲借机插手,孤已在廷议之上断然驳回!内寇之叛,必以内力平之!而这‘内力’,满朝文武,除你狄汉臣,还有谁人能当?”
他放缓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狄卿,此去岭南,非比寻常。孤知你心中所虑,非在战场刀兵,而在庙堂唇舌。孤今日在此,可与你明言,此战,你只管放手去打,一切临机决断,皆由你定,朝中若有掣肘,孤为你挡之!粮草军资,孤会亲自督促,绝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待你得胜还朝之日……”
曹玉成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直入狄青心底,“孤必奏请父皇,以王爵之礼相待,为你正名,保全你狄氏满门荣耀,青史之上,只留你戡乱定边之功,绝不容那些污言秽语,玷污将军清名!此非虚言,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这番话,如重锤敲击在狄青早已冰封的心湖之上。信任、授权、后盾、承诺……尤其是太子亲口说出的“为你正名”、“青史留功”,这恰恰击中了狄青最深层的恐惧与渴望。他不怕战死沙场,只怕死后还要蒙受不白之冤,累及家人。太子如此年轻,却能看到这一点,并给出如此坚定的保证……
狄青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形甚至有些摇晃。他望着眼前目光澄澈、神色坚毅的年轻太子,又看向那几案上代表着无上信任与权力的诏书旌节,胸中那股沉寂已久的热血,仿佛被重新点燃。数月来的委屈、惶恐、灰心,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与寄托的出口。
他退后两步,整理衣冠,然后,朝着曹玉成,也朝着那诏书的方向,推金山,倒玉柱,重重跪了下去,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铿锵决绝,说道:“殿下知遇之恩,信任之重,臣狄青……虽肝脑涂地,无以报万一!岭南不平,臣誓不还朝!”
曹玉成上前,亲手将他扶起,两人目光相交,一切尽在不言中。窗外,细密的雪粒开始悄无声息地飘落,覆盖了汴京的街巷与屋檐。而在这简朴的厅堂之内,一颗即将南下的将星,已重新燃起了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