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汤池,水汽氤氲,带着淡淡硫磺与兰芷混合的香气,勉强驱散着曹玉成心头的沉郁。他浸在温热适中的池水中,闭着眼,任由侍浴的宫女用柔软的海绵轻轻擦拭肩背。水波荡漾,却荡不开他脑海中纷繁的思绪。
崇政殿上那一幕,清晰如刻。父皇眉宇间那抹被国事压出的疲惫与急于求成的不安,文官们或真或假的忧国忧民与各怀心思的盘算,狄青那刻意垂下的眼帘与沉默中透出的萧索……还有,交趾使臣那张看似恭顺、实则难掩野心的脸,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借兵平叛”。
“绝不可行。” 他在心中再次斩钉截铁地重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交趾李朝,自丁部领、黎桓以来,何时真正甘为藩属?其趁乱请兵,无异于豺狼嗅到血腥,只待伺机噬咬。一旦让其兵马踏入国境,无论胜败,岭南此后恐怕再无宁日。更遑论大宋天威扫地,四夷轻慢。
可反驳向交趾借兵容易,解决问题却难。岭南糜烂,急需强军良将。狄青……这个名字浮上心头,如同一块投入池水的玉石,沉甸甸的。
是,狄青是最合适的人选,甚至可以说是眼下唯一合适的人选。他久在边陲,熟悉蛮情;战功赫赫,威名足以震慑宵小;更难得的是,他治军严谨,善用奇谋,以少胜多的战例不少。岭南山高涧深,瘴疠遍地,大军难以展开,粮草转运更是噩梦,正需要狄青这样既能约束军纪、减少损耗,又能因地制宜、出奇制胜的“智将”。
“说服父皇,或许不难。” 曹玉成在心中默想。只需将利弊剖析清楚,强调狄青的不可替代性,再以岭南危急、社稷安危为辞,父皇纵然对狄青有些猜疑,在大局面前,应当会点头。毕竟,眼下无人可用是事实。
难的是狄青本人。
宫女为他冲洗长发,温水流过额际,让他想起密报中那些字字诛心的描述——“犬生角”、“居佛殿”、“军心向狄”、“太祖旧事”……这些无形的刀子,比战场上明枪暗箭更伤人,已经将这位叱咤风云的名将,逼到了心灰意冷、只求保全余生的地步。
让他放下兵权,离开漩涡中心,或许正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告老还乡的奏疏,恐怕不只是以退为进的试探,更多是真心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朝堂。此刻要他重新披挂,远征那更加险恶、同样可能被文官诋毁构陷的岭南瘴疠之地,他会愿意吗?他还有那份锐气和心气吗?
必须给他信心。不是空口白话的安抚,而是实实在在的、能让他放下戒心、敢以性命相托的保障。
曹玉成睁开眼,挥退了侍浴的宫女。池水静谧,只剩下他一人。他需要理清思路。
首先,要表明态度,明确支持。不能让狄青觉得是朝廷无人可用才想起他,更不能让他觉得这是又一次“推出去送死”的利用。必须让他感受到,此次起复,是太子乃至皇帝对他的绝对信任与倚重,是关乎国运的一战,而非权宜之计。
其次,要给予授权,解除束缚。岭南偏远,通讯不便,若事事请示朝廷,贻误战机。必须给予狄青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包括对当地官员的调度、对粮草物资的调配、乃至对作战方略的最终决定权。同时,要明确限制甚至架空可能随军、掣肘的文官监军或参谋的权力,至少确保在军事决策上,狄青拥有最高权威。这一点,需要争取父皇的明确诏令。
其三,要提供后盾,消除后顾之忧。狄青最怕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功成之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必须给他一个明确的承诺,或者至少是强有力的暗示:此战若胜,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朝廷必不吝封赏,更会保全其身家性命与身后清名。甚至……可以暗示,此战也是他狄青自证忠贞、打破谗言的最佳机会,太子愿作保人。
其四,要解决实际的困难。粮草、兵员、向导、对当地民情的了解……这些具体事务,不能只让狄青一人头疼。东宫可以暗中调动资源协助,比如通过扬州的关系网络,筹集部分急需物资;利用在南方的暗线,提供情报支持;甚至可以考虑,从自己刚刚整训的、相对可靠的新军或海防队中,抽调部分精锐骨干作为狄青的亲兵卫队,既是助力,也是纽带。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要见狄青一面。不是朝堂之上的公事公办,而是私下的、坦诚的会面。要让他看到自己的诚意,感受到自己的决心,明白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任命,而是一个关乎彼此未来、乃至国运转折的契机。
曹玉成从池中站起身,水珠沿着紧绷的肌理滑落。他眼神清明,已有了决断。
“来人,更衣。” 他沉声道,声音在空旷的汤池中回荡,“备车,孤要即刻进宫面圣。另外,传话给顾廷烨,让他设法,安排孤与狄枢密……私下见一面。地点要绝对隐秘。”
宫女们鱼贯而入,为他擦干身体,换上干燥舒适的常服。曹玉成望着铜镜中那个眉目间已褪去不少青涩、多了几分深沉坚毅的年轻面孔,深吸一口气。
说服狄青,或许不易。但为了岭南百姓,为了国朝尊严,更为了将来那幅宏图中不可或缺的将星不坠,他必须一试,而且必须成功。这场澡池中的深思,已为他即将展开的、比说服父皇更加复杂的博弈,勾勒出了初步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