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御花园,初春的气息已悄然在枝头萌动。几株早开的玉兰顶着料峭寒风,绽出洁白的花苞,衬着尚未完全返青的草木,别有一番清冷倔强的美。曹玉成独自漫步在蜿蜒的石子小径上,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也掩不住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沉郁。母后的话语,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回响,如同重石投入心湖,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深层的惊澜。
他不得不承认,母后的分析鞭辟入里,直指核心。张桂芳……英国公府的嫡女,将门之后,英姿飒爽,胆识过人,更在扬州危难之际护他周全,于军务革新亦能与他见解相合。立她为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确是一步绝佳的政治棋。这不仅能向以英国公府为代表的军方勋贵集团释放出最强有力的拉拢与倚重信号,稳固他在军队中的根基,为他未来可能推行的、充满阻力的军事改革铺路,更能借此平衡朝堂上日益强势的文官集团,形成新的制衡。从纯然理性的、帝王的角度考量,张桂芳几乎是不二之选。
然而,人心岂能全然由理性支配?每当思绪转到盛明兰身上,曹玉成心中便泛起一阵细密的、难以言喻的钝痛。那个自小相识,在扬州船上惊惶却强自镇定的少女;那个在别院偏厢里,埋首于枯燥账册间,眼神专注而沉静的姑娘;那个与他有着青梅竹马般默契,总能在他疲惫时奉上一盏清茶,言语不多却总能熨帖心绪的明兰……她的身影,她的浅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感情的天平,在他内心深处,无疑是更偏向明兰的。他想象过,若能与她携手,内廷必是温馨宁静,她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聪慧与妥帖,定能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无后顾之忧。
理性与情感的撕扯,家国大义与个人私情的碰撞,让他心绪纷乱如麻。正是这种难以决断的烦闷,才驱使他来到这空旷清冷的御花园,希冀借这初春的寒意让自己冷静下来。
“老奴参见太子殿下。” 一个温和恭谨的声音在前方岔路口响起。
曹玉成抬眸,见是父皇身边最得力的内侍总管之一,张茂则。此人年约四旬,面白无须,眉眼总是含着三分笑意,举止从容得体,在宫中服侍多年,历经风波,却始终稳居内侍高位,其心思之缜密、处事之圆融,可见一斑。他此刻正垂手侍立道旁,显然是刚办完差事路过。
“张伴伴不必多礼。” 曹玉成微微颔首,脚步未停,但眉宇间的郁色并未完全掩去。
张茂则何等人物,察言观色已成本能。他见太子独自徘徊,神色不豫,又联想到近日宫中隐约流传的关于皇帝有意禅让、以及皇后频繁召见太子商议婚事的风声,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他略一迟疑,并未如寻常般行礼后便默默退开,反而缓步跟上了太子半个身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算僭越,又能让太子听见他说话。
“殿下似乎心有烦忧?可是春日风燥,扰了清静?” 张茂则语气温和,如同闲谈。
曹玉成看了他一眼,知他机敏,也未否认,只淡淡道:“些许小事罢了。”
张茂则微微一笑,目光投向远处一株姿态嶙峋的老梅,似是陷入回忆,缓声道:“老奴在宫中侍奉多年,见过不少风浪。有时候,眼前看似难解之事,或许回头看看前人旧事,便能豁然开朗。”
曹玉成脚步微顿,侧目看向他:“哦?伴伴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 张茂则躬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确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只是老奴忽然想起,官家早年间的一些旧事……关于已故的郭皇后,以及……现今的曹皇后娘娘。”
郭氏?曹玉成心中一动。那是父皇的第一位皇后,在还没出世时便被废黜,不久郁郁而终。宫中对此事讳莫如深,他只知有其人,至于生平可谓半点不知。
张茂则见他若有所思,便继续娓娓道来,声音平缓,不带任何褒贬,只是陈述道:“郭皇后出身将门,家世显赫,容貌亦是出众。初入宫时,官家也曾颇多宠爱。然则,郭皇后性情……刚烈直率,不喜掩饰,且颇倚章献皇后之势。后宫之中,难免有妃嫔争宠、口角琐事,郭皇后往往不容人,或当面斥责,或诉于官家,求其做主。时日一久,官家便觉后宫不宁,时有烦扰。更要紧的是,郭皇后及其家族,与当时朝中某些大臣过从甚密,内外交通,渐成势力。官家深感掣肘,龙颜不悦。”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太子的神色,见其听得专注,才继续道:“后来,因嫉妒杨妃引发争执,郭皇后误伤官家,且郭皇后与当时的宰相吕夷简有隙,吕夷简趁机进言,言其‘善妒’、‘干政’、‘外戚过盛’。多重因素之下……唉,最终竟致废后之祸。郭氏一门,也因此衰落。”
春风拂过,带着尚未散尽的寒意。张茂则的话,如同这风,吹进了曹玉成的心里,带来一片冰凉的回响。他隐约明白了张茂则提起此事的用意。
“那……母后呢?” 曹玉成问,声音有些干涩。
张茂则脸上露出由衷的敬意,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说道:“皇后娘娘,同样出身将门,然而性情端谨贤淑,入宫以来,始终以官家为天,以社稷为重。娘娘管理后宫,宽严相济,处事公允,从不因私废公,更不轻易插手前朝之事。娘娘常言,‘后宫安宁,官家方能专心国事。’ 娘娘与母家,亦是严守分寸,从不妄求,更不结党。官家因此对娘娘极为信重,不仅视其为贤内助,更是可托付心事的伴侣。即便是在官家病中,情绪反复之时,娘娘亦能耐心劝解,稳妥处置,从未令官家有后顾之忧。”
他最后看向曹玉成,目光深邃,语重心长说道:“老奴多嘴,以为这中宫之主,母仪天下,家世、才情、容貌固然重要,然最最要紧的,莫过于‘得体’与‘分寸’。需能安定后宫,不使君父烦忧;需能谨守本分,不使外戚坐大;更需能体察圣意,同心同德。如此,方能长久,方能真正辅佐君王,成就盛世。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殿下。”
一番话说完,张茂则便不再多言,恭敬地退后一步,垂首而立,仿佛刚才只是闲聊了几句宫中旧闻。
曹玉成却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张茂则没有直接评论盛明兰或张桂芳任何一个字,但他所讲述的郭皇后与曹皇后的对比,却像一面清晰的镜子,映照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国母”之路,以及其可能引发的截然不同的后果。
郭皇后家世显赫,性情刚烈,内外交通,最终导致帝后失和、家族衰败。这隐隐与张桂芳的某些特质有重叠之处,而其结局的警示意味,不言而喻。
而母后,性情端淑,处事公允,严守本分,善解君意,深得信任,与母家关系得当。这……似乎又与盛明兰那种温婉识大体、懂得分寸、不慕虚华、能于细微处安顿好一切的性情,更为契合。
张茂则是在提醒他,选择太子妃,不仅关乎个人情感或眼前的政治联盟,更关乎未来数十年的后宫是否安宁,外戚是否得当,帝王是否能心无旁骛地治理天下。一个“得体”、“有分寸”、能让他“无后顾之忧”的皇后,远比一个背景强大却可能带来纷扰的皇后,更为重要。
春风拂过玉兰花苞,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曹玉成心中的那团乱麻,似乎被这阵风,吹开了一条缝隙。张茂则的话,并未直接告诉他该选谁,却给了他一个更高、也更根本的衡量标尺——何谓“国母之道”。
他或许依然无法立刻做出决断,情感的天平依然在为明兰倾斜,但至少,他看清了棋盘上更远的落子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这个认知,沉重,却让他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
“多谢伴伴提点。” 曹玉成最终对张茂则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抹深思熟虑后的清明。
张茂则深深一揖,说道:“老奴僭越,殿下恕罪。” 目送着太子挺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御花园的深处,这位深谙宫廷生存之道的老内侍,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意味深长的神色。有些话,点到为止,对于聪慧如太子者,已然足够。未来的路,终究要太子自己走下去,而每一个关键的选择,都将塑造这个帝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