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深秋,陇南小镇哈达铺的空气里,飘荡着久违的肉香。
队伍开进来时,镇上的人看见的是一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眼神清亮的军队。紧接着,一个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所有宿营地:每人发一块银元。沉甸甸的银元落到战士们皴裂的手掌里,很多人愣了神,用牙小心地咬一下,才敢相信是真的。司务长们攥着银元挤进店铺,不一会儿,成筐的鸡羊、粮食被抬出来。镇外空地上,大锅支起来了,火苗舔着锅底,水滚开,剁好的肉块下了锅。那一晚,咀嚼声和满足的叹息响彻营地,许多人捧着堆尖的饭碗,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油汪汪的汤里。饿了大半年的肚子,第一次被实实在在的米饭和肉块填满。哈达铺,成了这支疲惫队伍名副其实的“加油站”。
吃饱了饭,腿脚就有了劲。几天后,队伍向东,占阖井,摆出要打天水的架势。敌人果然被牵动了,忙着调兵遣将。就在这时,这支队伍突然像收回的拳头,猛地向西北捣出——目标是一百六十里外的鸳鸯镇,中间还横着一座卧虎山。
没有犹豫,说走就走。一夜一天,山道蜿蜒,星月兼程。沉重的步伐踏在砂石路上,沙沙作响,像永不停歇的河。当先头的旗帜刺破鸳鸯镇拂晓的薄雾时,一夜疾行一百六十里的奇迹,已经写在了每个战士磨出水泡的脚板上。
渡渭河,占陇西,脚步不停。队伍开进了通渭县的榜罗镇。在一所小学堂的油灯下,一次至关重要的会议召开了。地图摊开,手指划过千沟万壑,最终重重落在北方那片被标注出来的区域——陕北。那里有另一支红军部队,有一小块红色根据地。“到陕北去!”这声音低沉而坚定,迅速传遍了全军。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知道要去哪里,知道那里有同志在等待,再长的路,仿佛也有了盼头。
接下来的行进,似乎顺利了些。通渭县城的守军望见漫山遍野的红旗,一个团竟不战而走。队伍穿过西兰公路,经过一个个陌生的村镇,六盘山铁青色的山脊,渐渐横亘在眼前。
这是长征路上最后一座高山了。深秋的山风已带寒意,队伍沿着“之”字形的山路盘旋而上。攀上顶峰的那一刻,许多人忍不住回身南望,来路群山如涛,尽伏脚下;抬头北眺,苍茫的黄土高原轮廓已在目力尽头。一种跨越天堑、终于要到家的激荡情绪,在胸膛里冲撞。
刚下山,前锋就在青石嘴撞上了好运——东北军两个骑兵给养连正在村里歇脚,马匹散放,毫无戒备。一声令下,部队如网撒开。枪声骤起,马匹惊嘶。战斗干净利落,一百三十多个俘虏,一百八十多匹战马,成了最好的战利品。很快,队伍里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一支新的骑兵侦察连成立了,战士们的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咱们也有骑兵了!
翻过六盘山,目标直指白杨城。但敌机在头顶嗡嗡盘旋扫射,四面合围的迹象也出现了。队伍没有进城,一头扎进城东的山沟,在隐蔽处度过一宿。困倦,但警惕。
直到十月十日,队伍开进三岔镇。忽然,北面的山道上,几骑快马卷着烟尘飞驰而来。马上的人身姿矫健,灰色军装,头上红五星格外醒目。他们远远勒马,跳下来,立正敬礼,一口浓重的陕北口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报告首长!我们是红十五军团派来的!来接应中央红军!”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被这声音驱散了。南方的战士和北方的同志紧紧握手、拥抱,互相拍打着肩膀,虽然口音迥异,但帽檐下的红星,闪着一样的光芒。有了向导,前路再无迷茫。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陕甘支队抵达了吴起镇。
洛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小镇傍着河川。土墙上是熟悉的标语,街头百姓投来好奇而亲切的目光。队伍停下脚步,安顿下来。陕北的同志送来了粮食和羊肉,热情地招呼着。炊烟再次袅袅升起,不同口音的歌声、笑声、交谈声,混在一起,飘荡在黄土高原清澈的秋空里。
万里辗转,九死一生。脚步,终于在这里踏实地停下。红旗插在了陕北的土地上,一段艰苦卓绝的远征,在此刻,画上了一个句号。而新的故事,即将在这片厚重的黄土地上,开始书写。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陕甘支队进驻吴起镇。
部队刚安顿下来,指挥部便传来命令:此地已是陕北苏区边缘,绝不能让尾随的追兵闯入苏区。必须在吴起镇打一仗,打疼敌军,使其不敢东顾。
作战会议迅速召开。部署如下:第一、第二纵队在二道川设伏,构筑口袋阵地,这里是敌军正面进攻吴起镇最可能的路线;第三纵队埋伏于头道川;第四纵队则由秋成率领,进入三道川设伏。
命令传到秋成手中。他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历史上的吴起镇战斗,敌军主要从二道川、头道川来犯,三道川并无战事。如今第一、第二、第三纵队共有一万五千人,对付历史上那三个骑兵团的两千余人绰绰有余。
但战场瞬息万变。秋成不敢大意,仍按命令率第四纵队进入三道川,认真布置伏击阵地。
为保险起见,他将全纵队仅有的十多匹马全部配给侦察连,命令侦察兵散出三十里范围,严密监视敌情。
十月二十日,清晨。
二道川方向骤然响起枪声,战斗打响。
几乎就在同时,一匹快马从西面山谷疾驰而来,冲到秋成面前。侦察员气喘吁吁报告:“司令员!西面发现敌军骑兵,约两个团,正向三道川开来!我们出发时距离约二十里,现在估计只剩十里了!”
秋成神色一凛。骑兵十里,转瞬即至。
果然,不到一刻钟,西面山谷远处尘土扬起,由远及近。马蹄声如闷雷滚动,渐渐清晰。
战士们伏在阵地后,屏息凝神。这是四纵成立以来,第一次面对成建制的骑兵部队。
烟尘中,骑兵身影显现。约两千余骑,分成三路纵队,沿着谷地向前推进。马上的士兵军服整齐,枪支握在手中,骑术精湛,许多人甚至不用握缰绳,仅靠双腿控马,谨慎地看着山坡上。
秋成眯眼细看——那军服款式他未曾见过,绝非西北本地军阀部队。
“是东北军。”他低声道,“张学良带进关的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