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郑克伦八十八岁那年,眼前的世界像蒙上了一层越来越厚的、擦不掉的毛玻璃。曾经能穿针引线绣花、能在自留地里分辨出最嫩菜心儿的眼睛,渐渐只剩下了模糊的光影和色块。最后,连那点光也吝啬地收走了,她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恒久的黑暗里。这黑暗比贫穷和饥饿更让她心慌,它隔绝了她与这个她劳作、挣扎、深爱了一辈子的具象世界。
在西南医院当医生的外孙女李艳得知后,心急如焚,立刻将外婆接到了医院。“外婆,您别怕,是白内障,现在手术很成熟了,做完就能看见。”李艳握着外婆枯瘦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
克伦却有些畏缩:“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挨那一刀做啥子……看不见就看不见吧,别给你们添麻烦,浪费钱。”
“这怎么是浪费?”廷慧在一旁劝道,“妈,您现在就是我们的宝贝。钱的事不用您操心,能看见,您自己舒坦,我们看着也高兴。”
最终,在儿女孙辈的鼓励下,克伦躺上了手术台。手术很成功。当医生为她揭开最后一层纱布时,她颤巍巍地睁开眼。先是刺目的光,然后是女儿廷慧关切的脸,外孙女李艳微笑的眼睛,还有病房窗户框住的一方蓝天。
“看……看见了……”她喃喃着,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摸了摸廷慧的脸颊,又摸了摸李艳的白大褂袖子,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真好啊……又能看见了……”
然而,重见光明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在城里女儿家住了不到半年,那种熟悉的落寞和焦躁又回来了,且比失明前更甚。她开始反反复复地念叨:“我要回去……回石壁庄去。”
廷慧和廷秀轮番劝说。
廷慧道理清晰:“妈,您看,在城里多方便?看病有艳儿,买菜有超市,冬天有暖气,夏天有风扇。回老家,那老房子潮得能拧出水,您一个人,我们怎么放心?”
克伦却异常固执,她看不见时用耳朵“看”世界,看得见了,心却更分明:“这里啥都好,可这不是我的地方。我听不见风过竹林的声音,闻不到土地翻过来的腥气,连晚上都静得吓人……我睡不踏实,心里慌。”
廷慧试图软化:“妈,您就舍得我们?舍得你的重外孙子孙女?在这里,我们照顾您多方便。”
克伦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高楼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遥远的山坳:“我晓得你们孝顺。可叶落要归根,鸟老要归林。我的根在石壁庄,在杜辉旁边那块坡地上。我得回去守着……我怕我死在外头,被烧成灰,那我就真找不着回家的路了,也找不着他了……”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乎生命归宿的决绝。
女儿们听出了母亲话里那份对火葬深植骨髓的恐惧,以及对“入土为安”近乎神圣的执着。她们明白,这份执念,源自那片土地与她血脉相连的记忆,源自与早逝丈夫的约定,也源自一个传统农妇对生命最终形态最朴素的理解。再多的现代便利和亲情环绕,也无法替代她对那片埋着祖先、丈夫和夭折儿子的土地的归属感。
廷慧和廷秀相对无言,最终只能妥协。
送她回去那天,车里装满了新被褥、营养品和常备药品。廷秀红着眼眶,一遍遍叮嘱侄子:“平,麻烦你多费心,这是电话,有任何事,立刻打给我们!”
克伦却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扶着车门,用重新清晰起来的目光,最后一次细细看了看女儿和外孙们,低声说:“莫担心,我回去,心里就踏实了。你们好好的,过年……回来看看就行。
自此,郑克伦回到了石壁庄的老屋。眼睛好了,她又能坐在门槛上,听着熟悉的鸡鸣犬吠,嗅着空气中泥土与草木的气息,用手摩挲着墙角那架陪伴了她大半生的旧纺车。
廷秀、廷慧和孩子们,则像候鸟一样,履行着“年”的约定。每年春节,无论多忙,路途多远,她们必定拖家带口回到石壁庄。老屋会短暂地恢复许久未有的热闹。
“外婆,我们回来了!”李艳和李二会拉着外婆枯瘦的手喊,然后递过去一包适合老年人吃的食物。
“妈,这是给您买的新棉袄,试试合身不?”廷秀抖开崭新的衣裳。
克伦总是笑眯眯地,用重新清明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每一个归来的子孙,摸摸这个孩子的头,拉拉那个孩子的手,问着城里的新鲜事。她会让重孙们去院子里玩,会给每个孩子包个小红包。
只有在这几天,老屋的烟火气与她生命的气息才完全交融。过年,成了这个家族与这位执拗老人之间最深沉也最温柔的连接,也是儿孙们对故土与根源的一次次朝圣。她们知道,看一次,便少一次了。而克伦,则在每一次团聚的喧嚣过后,守着更深的寂静,心满意足地,等待着她最终的、与土地合为一体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