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搬迁的通知下发老厂区陆续有人离开到新厂区去工作。老厂区晋江像一块被渐渐抽去生机的锈铁,留下的,是日渐空旷的车间、越发稀疏的家属楼,和一种被时代匆匆撇下的、无边无际的寂寥。
25栋那排红砖楼里,脚步声和孩子的嬉闹声一天比一天少。杜春梅家就在底楼中间。她父亲,大家都叫杜老头,是个在造型车间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脾气倔,恋旧。儿子杜刚和女儿杜春梅都被分到了新厂区,老伴也随着两个孩子和第一批搬迁的队伍去了鱼洞,分到了一套临时过渡房。
“爸,跟我们一块儿过去吧!那边条件正在变好,目前咱们都住在新建的临时职工楼,厂医院、幼儿园都在建,您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们怎么放心?”杜春梅劝着她老爸。
杜老头蹲在门口,就着昏黄的灯光吧嗒旱烟,头也不抬:“不去!我在这楼里住了三十年了,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茅房!去鱼洞?人生地不熟,跟坐牢有啥区别?你们先去安顿,等那边啥都弄好了,我……我再看看。”
老伴抹着眼泪:“老头子,你一个人,吃饭咋整?有个头疼脑热……”
“我好手好脚的,要你们操心?”杜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厂里供销社还没关,食堂也开着,饿不死!快走快走,别误了明天的班车!”
女儿杜春梅见劝不动父亲,只能把家里的米缸装满,又偷偷塞了点钱在抽屉里,红着眼眶跟着家人上了车。从此,25栋3楼那扇门,白天黑夜都安静得吓人。
头些日子,杜老头还能维持点规律。早上趿拉着布鞋去自由市场随便吃点,白天在楼下看看别人下棋,或者坐在坝子里,望着对面渐渐沉寂的车间厂房发呆。晚上,就着一点花生米或咸菜,喝上几两最便宜的散装白酒。酒越喝越多,话却越来越少。遇见还没搬走的邻居,也只是点点头。
“杜师傅,那边有消息没?您啥时候过去?”
“快了,快了。”他总是这么含糊地应着,然后背着手,慢吞吞地回家。背影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孤单。
最先觉出不对劲的,是隔壁楼同样因故暂留的机修工老赵。杜老头有辆老掉牙的“二八”自行车,往常偶尔会叮铃咣啷地推出来。可老赵连着四五天没看见那辆车,也没看见杜老头出门。
“怪了,杜老头这几天没动静?”老赵在仅剩的几个老伙计吃午饭时提起。
“是不是去鱼洞了?”
“没听说啊。上周我还见他去粮站买米呢。”
一种不祥的预感隐约浮现。老赵下午特意去敲了25栋3楼的门。“杜师傅?杜师傅在家吗?” 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无人应答。门从里面锁着。
老赵心里发毛,跑到还没完全撤走的厂保卫科值班点反映。值班的是个年轻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找来居委会留守的人,又辗转打电话到鱼洞新厂区,好不容易联系上杜春梅所在的车间。
电话那头很嘈杂,杜春梅的声音带着新环境的忙碌和疲惫:“我爸?他没来啊!上周通电话还说在老家待得好好的……什么?几天没见人了?”
情况紧急,在得到家属的默许后,保卫科的人找来了工具。当那扇紧闭的房门被强行打开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气息的恶臭猛地涌出,呛得人连连后退。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空酒瓶和半碟早已干硬发黑的咸菜。杜老头蜷缩在旁边的旧藤椅里,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头歪向一边,脸色是一种可怕的青灰,早已没了气息。从迹象看,至少已经三四天了。屋里的寂静和那股味道一样,沉重得令人窒息。
杜春梅和她弟弟是第二天中午才带着母亲,坐着厂里协调的交通车赶回来的。一路上的焦虑、懊悔,在推开家门、看到父亲遗容和闻到那股气味时,化作了崩溃的哭嚎和瘫软。
“爸啊——!”杜春梅扑到门边,又被那景象和气味逼得倒退一步,只能捂着嘴,滑坐在肮脏的水泥地上,痛哭失声,“我们不该留你一个人啊……爸……”
杜母老泪纵横,捶打着地面:“我说了……让你跟我们一起过去……你偏犟……偏不过去,你说没事的啊!”
杜春梅姐弟俩面色惨白,靠着斑驳的墙壁,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死死地盯着父亲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他们忙于在新环境里挣扎立足,以为偶尔一个电话就能维系牵挂,却忘了旧世界里被留下的父亲,如何在飞速褪色的生活里,被孤独和暮年一点一点地吞噬。
葬礼办得匆忙而凄凉。来的多是还没搬走的老邻居,大家帮忙搭了简易灵堂,唏嘘不已。
“唉,老杜这人,就是太倔……”
“说到底是厂子搬得太急,家都散了……”
“往后啊,咱们这些还没走的,得天天互相瞅瞅……”
杜老头的骨灰,最终被家人带去了鱼洞——那个他至死不愿前往的新地方。25栋3楼那间屋子被匆匆清理、锁死,很快,整栋楼都将彻底沉寂,无人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