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洞新厂区的建设尚未完全成型,一片片灰扑扑的临时过渡板房像积木一样堆在厂区外围。从生活区到生产车间,有好几里路。厂里安排了班车,早晚接送,但班次有限,拥挤不堪。于是,自行车成了许多年轻工友更自由的选择。每天清晨和傍晚,路上便流动起一支叮当作响的自行车队,尘土飞扬中夹杂着说笑声和铃铛声。
开厂区班车的司机是陈永杰,一个胖乎乎、总是乐呵呵的中年人,大家叫他“陈胖子”。他的车开得稳当,也爱和熟识的工友打招呼。
梁曦就是在那时学会骑自行车的。她是李玉容原来在铸造车间检验班的同事,一个笑起来有俩酒窝的川妹子,刚结婚一年,丈夫是车间技术员小赵,儿子才半岁,养在晋江老厂区由妈妈暂时带着。小两口分到了过渡房的一间小屋,对未来充满憧憬。梁曦学车,是为了时间更自由,能多回去看看孩子。
梁曦看到很多工友都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就和丈夫商量也买了辆女式自行车,刚学会骑车,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不过已经敢骑着上路了。
那天梁曦像往常一样,推着自行车从车间出来,准备骑着车回家。她心里或许还盘算着这个周末能不能调个班,回晋江看看胖儿子。丈夫小赵那天是夜班,还在屋里睡着。
通往家属区的路是下坡,骑车的人还不多。梁曦的车技毕竟生疏,路边还有走路回家的工友,随着下坡的加速,她有些紧张。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沉重的引擎轰鸣声——班车来了,司机正是陈永杰。
巨大的车身带着风压逼近。或许是后视镜盲区,或许是梁曦听到声音心里一慌,车把下意识一歪,想要靠边却又控制不住力道。只听见一声短促的惊叫,和自行车倒地的刺耳摩擦声。
正开着车的陈永杰只觉得车身右后侧猛地一震,传来异样的颠簸感,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踩下刹车。庞大的班车拖着刺耳的刹车声停下。
“坏了!是不是撞到啥了?!”陈永杰脸色煞白,连忙拉开车门跳下去。一些坐在窗边的工友也惊叫着探头。
车右后轮下,那辆熟悉的二八自行车已经被压得扭曲变形。而梁曦……工友们捂住了嘴,几个女工发出了尖叫。那个爱笑的、想要骑车多见见孩子的年轻母亲,静静地躺在尘土里,身下一滩刺目的鲜红,已然没有了声息。
“梁曦——!”有认识她的工友哭喊出来。陈永杰瘫坐在路边,抱着头,浑身抖得像筛糠:“我没看见……我真的没看见啊……”
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了厂区。小赵是被工友从床上硬拉起来的,他跌跌撞撞跑到现场,看到妻子的样子,当场就晕了过去。在晋江老厂区的梁家父母接到电话,天塌地陷。梁母赶到停尸房,只看了一眼,就哭得撕心裂肺,几次背过气去:“我的曦曦啊……我的女儿啊……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啊……你让妈怎么活啊!”
梁父这个沉默的老工人,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他抓着女婿小赵的手,老泪纵横:“小赵……曦曦没了……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啊……以后,你就当我们半个儿子吧……”
小赵像个木头人,不说话,不吃饭,只是红着眼,死死攥着梁曦留下的一只发卡。半岁的儿子还在晋江嗷嗷待哺,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母亲。
悲剧的处理是机械而无奈的。厂里认定是交通意外,给予了一定的抚恤。梁曦的葬礼上,几乎半个车间的人都来了,女工们哭成一片。陈永杰再也没有开过班车,调去了仓库,整个人也垮了,见人就躲。
小赵的世界彻底灰暗了,小赵老家在农村,中专毕业分配到厂里的,家里还在还他读书时的借款,实在没有办法支持到他。梁曦的父母搬到了新厂区,把外孙也带了过来和小赵住在一起。岳父母兑现了诺言,把他当亲儿子照顾,替他带孩子,打理生活。但小赵的脸上再也没了笑容,他拼命工作,下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梁曦的照片发呆。身体也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
梁曦的父母见女婿日渐消瘦,生怕孩子有什么意外,经人介绍,给女婿在厂里找了另一个车间的女工做伴,叫吴淑华。考虑到儿子确实需要一位母亲,小赵很快和女工成了亲,小两口和梁曦的父母住在一起。
三年后,持续的抑郁和积郁成疾,小赵查出了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病床前,岳父母哭干了眼泪。小赵弥留之际,拉着岳母的手,气若游丝:“妈……对不起……没照顾好曦曦……也没能……给你们养老……孩子……拜托你们了……”
这个失去爱妻后便如行尸走肉般的年轻人,终于追随着妻子的脚步去了。
后娶的妻子吴淑华,很多人都劝她改嫁,也可以不管这个孩子,但是她没有放弃这个继子,依然照顾这家他,对两位老人如同亲生父母般孝顺,细心照料。孩子慢慢长大,在继母无私的关爱和外公外婆的呵护下,性格竟也开朗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