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养心殿。
时近清晨,太阳的光辉透过雕花繁复的支摘窗,在殿内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破碎而昏黄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映衬得这座帝国权力的核心殿堂愈发空旷、清冷,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御案之后,当今天子端坐在那张象征着九五至尊的蟠龙宝座之上,他并未批阅奏章,只是静静地靠在那里,一只手搭在冰冷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早已磨得光滑无比的紫檀念珠。
他微阖着双目,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股深沉的、如同渊海般的威压,无声无息地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压得人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
在下首光洁可鉴的金砖地面上,五皇子李长岳正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态,五体投地地跪伏着。
他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华丽的亲王常服后背,已被涔涔而出的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从踏入这养心殿开始,他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每一寸肌肤都暴露在父皇那看似平静、实则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之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百年,终于,御座之上,传来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霆,蕴含着无上的威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李长岳的耳膜上,更重重砸在他的心尖上:
“这么说……你们,是亲眼看着……老七,在忠顺王府……撞柱而亡……却依旧,选择了效忠……忠顺?”
皇帝的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冰冷的寒意。
“是……是……父皇明鉴!儿臣……儿臣当时……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李长岳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与哀求,语无伦次地辩解道,“当时……当时忠顺王势大,七弟他……他性子刚烈,不堪受辱,才……才……儿臣与二哥……势单力薄,若……若不应允,只怕……只怕顷刻间就要步了七弟的后尘!父皇!儿臣……儿臣也是被逼无奈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以头抢地,发出“咚咚”的闷响,额头上很快便是一片青紫。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后怕与庆幸。
从二哥府中出来后,他思前想后,在投靠太上皇还是投靠父皇之间权衡了许久。最终,他想起了远在南方镇守的舅舅,那位久经沙场、眼光老辣的老将军,在给他的密信中曾无比郑重地告诫。
“五殿下,切勿再存非分之想!秦王李长空,乃不世出之人杰,其势已成,绝非人力可抗!为今之计,唯有彻底投向陛下与秦王,或可保全身家性命,若再首鼠两端,必是粉身碎骨之下场!”
正是舅舅这近乎绝望的判断,让他彻底下定了决心,与其将希望寄托在神秘莫测、连亲生儿子都能用作棋子的太上皇身上,不如赌一把,投向至少还念及父子之情、且拥有李长空这柄绝世利刃的父皇!所以,他才有了此刻这赌上一切的告密!
御座之上,皇帝依旧微阖着双目,捻动念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在那张威严的面具之下,汹涌着何等惊涛骇浪的情感?是丧子之痛?是被至亲兄弟背叛的愤怒?是身为帝王、却连自己儿子都保护不了的无力与屈辱?还是对眼前这个为了活命而摇尾乞怜的儿子的鄙夷与失望?
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老七……那个虽然资质平庸、却也曾承欢膝下的儿子,就这么……被逼死了!死在了他亲皇叔的府邸!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奇耻大辱!
但,也仅仅是一瞬的停顿,下一刻,他捻动念珠的手指恢复了平稳,速度甚至比刚才还要均匀。
他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帝王应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抖如筛糠的五儿子,声音淡漠,听不出丝毫喜怒:
“嗯。朕,知道了。”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挥了挥手,“老五,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朕自有决断。你……好自为之,安分守己。朕……会保你无事。”
这轻飘飘的“保你无事”四个字,听在李长岳耳中,却如同天籁之音,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劫后余生的虚脱,涕泪横流,连连叩首:“是……是!谢父皇!谢父皇天恩!儿臣……儿臣告退!儿臣一定安分守己,绝不敢再给父皇添乱!”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冠,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养心殿,那仓皇的背影,如同身后有厉鬼追赶。
沉重的殿门在李长岳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养心殿内,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隐没,殿内完全依靠烛火照明,光线摇曳,将皇帝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侍立在御案旁阴影里、如同隐形人般的大内总管太监夏守忠,早在皇帝问出那句话时,便已悄无声息地跪伏在地,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恨不得自己能化作一粒尘埃。
七皇子被逼自戕!皇叔逼死亲侄!这等宫闱秘闻、滔天丑闻,每多听一个字,都可能是杀身之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跪在地上的夏守忠,只觉得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突然!
轰——!!!
一声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巨响,猛然炸裂在死寂的大殿之中!
只见御案之后,一直如同入定老僧般的皇帝,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里,再无平日的深沉与威仪,只剩下滔天的怒火与如同实质的血色煞气。
他双臂猛然一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身前那张沉重的紫檀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笔墨纸砚、玉玺印盒……所有的一切!如同狂风扫落叶般,狠狠地、毫无保留地全部扫落在地!
哗啦啦——噼里啪啦!
奏章如同雪片般纷飞散落,上好的端砚摔得粉碎,墨汁四溅,如同泼洒的污血,玉玺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整个御案瞬间一片狼藉!
“放肆!真是放肆至极!!!”
皇帝霍然站起!周身原本内敛的气息轰然爆发,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如同血海翻腾般的猩红色煞气,如同实质的火焰般,从他体内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养心殿!
殿内的温度骤降,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将皇帝映照得如同从九幽地狱爬出的复仇修罗!他原本威严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双目赤红如血,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一头被彻底触怒了逆鳞的洪荒巨兽!
“忠顺!!!你这个乱臣贼子!!!安敢如此!!!安敢逼死朕的皇儿!!!真当朕散功之后,就成了没牙的老虎,拿你们这些魑魅魍魉没办法了吗?!啊?!!”
皇帝的咆哮声如同惊雷,在整个养心殿内疯狂回荡,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他口中的“散功”,显然涉及某种皇室隐秘。
无尽的杀意与暴戾之气,如同海啸般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席卷开来,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隐忍、需要权衡的帝王,而是一个被杀害了儿子的父亲,一个被臣子狠狠羞辱的君主,他要报复!要用最血腥、最酷烈的手段,让所有胆敢挑衅皇权、残害皇嗣的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跪在地上的夏守忠,在这股如同天威般的恐怖气势压迫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三魂不见了七魄!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昏死过去,也好过承受这如同置身炼狱般的恐惧!
“夏!守!忠!”
如同来自九幽寒冰地狱的召唤,带着刺骨杀意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夏守忠几乎停止工作的耳中。
夏守忠浑身一个激灵,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连滚带爬地匍匐前进,直到皇帝的靴尖前,才停下,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尖利。
“奴……奴才在!奴才在!万岁爷……有……有何吩咐?”
皇帝居高临下,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脚下这摊烂泥般的奴才,声音冰冷、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尸山血海般的决绝。
“传朕口谕!”
“命秦王李长空,即刻持朕之令牌,调集京营骁骑、步军、神机等各部精锐!给朕将女真、高句丽两国使团下榻的驿馆、会馆,团团包围!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走!”
“给朕搜!掘地三尺地搜!将所有使团人员,全部拿下!严加看管!彻查他们携带的所有行李、物品、文书!但凡发现一丝一毫与我大周不利、或与逆贼忠顺有牵连的证据!无论人证物证,就地锁拿!”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若证据确凿!无需再行禀报!可直接以朕之名,向女真、高句丽两国……宣战!”
“朕,要借此良机,将这两条忠顺老贼伸出来的爪子,连根斩断!朕,要将这东北苦寒之地,彻底纳入我大周版图!朕,倒要看看,断了臂膀的忠顺,还能翻起多大的浪!”
他这是要掀桌子了!既然忠顺王不仁,勾结外邦,逼死皇子,那就别怪他不义,先剁了你这几条最嚣张的爪牙。
若不是顾忌深居龙首宫、态度不明的太上皇可能因此彻底翻脸,他现在就想让李长空带着如狼似虎的秦王亲军,直接踏平了忠顺王府!
“奴……奴才……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
夏守忠吓得几乎瘫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尖声应道,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养心殿。直到冲出殿外,被夜晚的冷风一吹,他才感觉捡回了一条命,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着宫外秦王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秦王府,书房。
李长空刚刚结束晨练,正在灯下翻阅着西线慕容苍送来的最新军报,突然,他眉头微蹙,感应到一股熟悉而惊慌的气息正急速靠近。不多时,书房外便传来了贴身侍卫低沉的禀报声:“王爷,宫里的夏公公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陛下口谕!”
“让他进来。” 李长空放下军报,神色平静。
夏守忠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气喘吁吁,面色惨白如纸,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王……王爷!万岁爷……万岁爷有口谕!”
李长空端坐不动,淡淡道:“讲。”
夏守忠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将皇帝那充满杀伐之气的口谕,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口谕,李长空英挺的剑眉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父皇此举,可谓是极其强硬,近乎撕破脸皮了!
这与他往日隐忍、权衡的作风大相径庭。是发生了什么事,竟让陛下如此震怒,不惜提前引爆与忠顺王乃至其背后势力的全面冲突?
夏守忠见秦王沉吟,心知若不说出缘由,恐怕难以说动这位杀伐决断的王爷,他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几步,凑到李长空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其细微颤抖的声音,急促地说道:
“王爷……是……是因为……忠顺王!他……他逼死了七皇子殿下!”
什么?!
纵然以李长空的心性,闻听此言,脑海中亦如同有惊雷炸响!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间锐利如刀!老七李长云……被逼死了?!还是被忠顺王逼死的?!
虽然他与这位七弟并无深交,甚至因其帝位而并无好感,但……皇子被亲王逼死!这是何等骇人听闻、动摇国本的大事!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权力斗争的底线!这是赤裸裸的谋逆!是对皇权的终极挑衅!难怪……难怪陛下会如此暴怒,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反击!
刹那间,李长空心中念头电转,瞬间便明了了父皇此举的深意,这既是为子复仇的雷霆之怒,也是一次凌厉的政治反击!趁忠顺王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先斩其外援,断其臂膀,掌握主动!
“本王知道了。” 李长空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没有丝毫犹豫,霍然起身!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厚重的煞气,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回去禀告陛下,他会得到他想要的。”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掠出书房!
“传令!秦王府亲军卫队,全体集合!披甲!执刃!一炷香后,随本王出发!”
他根本没有去京营大营调兵!那样太慢!此刻,兵贵神速!他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秦王府的三百亲军,皆是百里挑一、历经北境血火淬炼的百战精锐,装备之精良、战力之强悍,远非寻常京营官兵可比!对付两个撮尔小国的使团,绰绰有余!
夜色之中,秦王府内瞬间灯火通明,甲胄碰撞之声、马蹄叩击青石板之声、低沉而急促的口令声骤然响起,一股冰冷的铁血杀伐之气,冲天而起,瞬间撕裂了神京城宁静的夜空!
李长空一身玄色王袍,外罩一件轻便的玄铁软甲,立于庭院之中,目光如炬,扫过眼前迅速集结、鸦雀无声却散发着惊人煞气的黑色洪流。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缓缓抬起了手,向前猛地一挥!
“目标!四方馆!出发!”
轰!
蹄声如雷,刀枪如林!黑色的洪流,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向着女真、高句丽使团驻地所在的四方馆方向,汹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