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途,与北伐截然不同。气候从干冷转为潮湿闷热,景色从苍茫草原变为崇山峻岭、密林深谷。越往南行,人烟越见稀少,道路越发崎岖,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烂与某种腥湿的气息——这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瘴气”。
历时近两月,王泽一行终于抵达岭南道治所——广州。
眼前的广州城,与长安的恢弘整齐截然不同。城墙低矮斑驳,城内房屋杂乱,街道狭窄泥泞。空气中混杂着海腥、香料、汗水和牲畜粪便的味道。汉人、俚人、獠人、甚至皮肤黝黑的南洋蕃商,穿梭往来,语言嘈杂,服饰各异。繁荣中透着一股野蛮生长的混乱气息。
都督府衙门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广州都督冯盎,是岭南本地豪族冯氏的首领,归附唐朝后被封为高州总管、耿国公,实为岭南的无冕之王。他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色黝红,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听说王泽到来,只在正堂设了个简单的接风宴。
宴席上,除了冯盎及其几个儿子、心腹将领,还有几位俚人酋长,皆身着斑斓服饰,目光锐利地打量着王泽这个年轻的“朝廷钦差”。
“王司马一路辛苦。”冯盎举杯,语气平淡,“岭南地僻,不比长安。以后屯田、商贸诸事,还需王司马多多费心。若有难处,可来寻老夫。”
话说得客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与审视。那几位俚人酋长更是直言不讳。
一位脸上刺着青色纹路的酋长用生硬的官话道:“王大人,你们汉人的犁,在我们山地里不好用。你们说的新稻种,我们俚人种了几百年自己的稻子,很好,不用换。”
另一位酋长则道:“海上的生意,有我们和蕃人做惯了,朝廷突然要管,怎么管?”
气氛有些凝滞。冯盎只是喝酒,并不说话,显然想看看这位长安来的年轻侯爷如何应对。
王泽放下酒杯,神色从容:“诸位所言,皆有道理。王某此来,并非要强行改变什么。汉犁不适山地,那便改良,或寻更适山地的农法。俚人稻种若好,自当保留,亦可与中原良种比较,取长补短。海上商贸,朝廷并非要与民争利,而是设港立规,清剿海盗,让生意做得更大、更稳,税款取之于商,用之于民,修路、筑堤、设医馆,诸位也得实惠。”
他语气平和,条理清晰,既表明了立场(朝廷要管),又给出了利益预期(大家得利)。几位酋长互相看了看,暂时没再反驳。
冯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笑道:“王司马见识不凡。来,喝酒!”
接风宴在不咸不淡中结束。王泽被安置在都督府旁一处还算整洁,但明显久未有人居住的院落。
夜里,田大壮巡查回来,低声道:“伯爷,外面有不少眼线。冯盎的人,还有那几个俚人部落的,都在盯着我们。”
林墨也道:“本地官吏送来的一些文牍,语焉不详,许多关键数据缺失。看来,这位耿国公,是想给咱们来个下马威,让咱们知难而退。”
王泽看着窗外广州城零星的灯火,笑了笑:“下马威我接着。但想让我退?岭南这片海,我还真想来闯一闯。”
他铺开随身携带的岭南地图(由将作监根据旧图和他沿途勘察修订),手指划过蜿蜒的海岸线:“冯盎经营岭南数十年,根深蒂固,硬碰不明智。俚人部落,散居山林,难以管辖。我们的突破口,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这里。”王泽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广州外海的一串岛屿,以及更南方的海洋,“疍民,海盗,还有……海那边的世界。”
岭南的第一夜,就在谋划中度过。窗外传来隐隐的涛声,那是大海的呼吸。王泽知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支点,才能撬动眼前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