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过程，像是从深海底部缓慢上浮。最先恢复的是听觉，那是一种低频、持续、富有韵律的嗡鸣，并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如同巨兽沉睡时的呼吸。紧接着是触觉——身下是坚硬、冰冷、带着细微颗粒感的平面，硌得人生疼。然后是嗅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臭氧、某种矿物粉尘以及……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于雨后泥土般的清新气息。
最后，才是沉重无比的眼皮，被一丝微弱但持续的光亮刺激着，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视线起初模糊一片，只有大片朦胧的、柔和的白色光晕。
林玄躺在地上，尝试转动眼球，适应光线。身体的每一处都传来钝痛和酸软，尤其是经脉，仿佛被粗暴地拉扯后又勉强接回，传来阵阵空乏的灼痛。眉心星痕处传来熟悉的温热感，虽然微弱，但稳定地搏动着，表明恒耀星痕仍在运转。体内那缕“寂灭薪火”星辉流淌得异常缓慢，却异常坚韧，如同滑润的油滴在干涸的河床上艰难前行，缓慢修复着沿途的裂痕。
记忆碎片迅速拼接：生态穹顶，启明号，弹射舱，狂暴的空间通道，那道恐怖的空间裂缝，还有自己最后借助黑色石板爆发出的、难以言喻的力量波动……
他还活着。同伴呢？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挣扎起来，牵动全身伤势，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动。”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疲惫，却有种令人心安的清冷。
林玄转过头，看到了沐雪近在咫尺的脸。她冰蓝色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发丝有些凌乱，身上沾着不少灰尘，但目光依旧沉静。她看起来同样狼狈，却似乎并无大碍。
“沐雪……”林玄声音沙哑得厉害，“其他人……”
“都没事。”沐雪轻声回答，扶着他慢慢坐起，“石猛和厉师兄受了些震荡内伤，青阳长老和星瑶在跳跃过程中昏过去了，刚刚苏醒，正在调息。影刹……损耗很大，但形态尚存。”
林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他们似乎身处一个……极其空旷、巨大的封闭空间内。地面是某种粗糙的暗灰色金属板，延伸到视线尽头。头顶极高处，是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穹顶，光源不明，但照亮了整个空间。空间极为宽广，长宽至少超过百丈，高度也有数十丈，空旷得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
而他们乘坐的“弹射舱”，正静静地躺在空间中央的位置。它此刻的模样比在“启明号”内时更加凄惨——流线型的表面布满了新的划痕和撞击凹陷，尾部甚至多了一道深刻的撕裂口，露出内部更加复杂的结构。舱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显然，他们已经离开了弹射舱。
弹射舱周围，散落着一些从舱内带出的零碎物品，以及一些从它身上震落下来的金属碎片。石猛正龇牙咧嘴地活动着手臂，检查着身上的瘀伤。厉北辰盘膝坐在不远处，骨剑横于膝前，闭目调息，脸色依旧有些发白，但气息已逐渐平稳。青阳长老和星瑶相互搀扶着坐在一块较大的金属碎片旁，青阳长老正低声对星瑶说着什么，似乎在安抚她。影刹的虚影则紧贴着一处地面缝隙的阴影，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若非刻意感知，难以察觉。
所有人都活着。林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这是……哪里？”他环顾着这空旷得诡异的空间，低声问道。这里不像自然形成，也不像“启明号”或观测站那样的建筑内部。空气虽然能呼吸，但带着明显的人工循环痕迹，那股臭氧和矿尘的气味便是证明。
“不清楚。”沐雪摇头，冰蓝色的眼眸中也带着疑惑，“弹射舱冲出空间通道后，似乎进行了最后的减速和姿态调整，然后……撞破了什么，冲进了这里。我们醒来时，就已经在地上了。这里除了我们和弹射舱，空无一物。”
林玄挣扎着站起，沐雪连忙搀扶。他走向弹射舱，仔细观察。舱体上的伤痕很新，边缘还残留着高温熔化的痕迹，显然最后的撞击非常剧烈。他抬头看向弹射舱撞进来的方向——空间的侧壁上，有一个边缘不规则、大小刚好容纳弹射舱通过的破洞！破洞外并非他们来时的那种虚空或废墟，而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看不清任何东西。破洞边缘的金属墙壁扭曲撕裂，厚度惊人。
他们是从外面，硬生生撞进这个密闭空间的！
“坐标c……”林玄喃喃道，“这就是‘数据损坏’的终点？”
“恐怕是。”青阳长老的声音传来，他在星瑶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老脸上惊魂未定，“这地方……古怪。如此巨大的封闭空间，却空无一物，只有基础的光照和空气循环。墙壁材质……老夫从未见过，非金非石，坚固异常。弹射舱能撞破它，恐怕也耗尽了最后的力量，自身也损毁严重了。”
厉北辰也睁开了眼，站起身，走到那破洞边缘，向外望去，眉头紧锁：“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星光，没有参照物，只有纯粹的黑暗和……极其微弱的、混乱的空间波动。我们可能……被困在某个漂浮在虚空中的巨大‘空壳’里了。”
漂浮在虚空中的空壳？林玄心中一沉。这比落在某个危险的星球或遗迹中更让人不安。至少后者有“地面”，有探索的可能。而一个虚空中的封闭空间，如果找不到出路，或者维持它的系统失效……
“四处看看。”林玄压下心中的不安，强迫自己思考，“既然有空气循环，有照明，说明这个‘空壳’很可能还在某种最低限度的运转状态。找找看有没有控制面板，出入口，或者其他标识。”
众人分散开，开始仔细探查这个空旷的空间。地面是平整的暗灰色金属板，严丝合缝，敲击之下发出沉闷的实心回响。墙壁同样材质，高耸光滑，几乎没有任何接缝或装饰。沐雪尝试用星力感知墙壁内部，却发现星力如同泥牛入海，被完全阻隔吸收。
“这里的材料……能吸收隔绝能量探查。”沐雪皱眉道。
他们沿着墙壁走了大半圈，一无所获。整个空间就像一个巨大、光滑、冰冷的金属盒子，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个破洞，似乎没有任何门户或机关。
就在众人心头越来越沉重，怀疑是否真的被困死在此地时，走在最前面的厉北辰，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里。”他沉声道，指着面前看似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的墙壁。
众人围拢过去。乍一看，墙壁依旧光滑平整。但仔细凝视，在厉北辰所指的位置，墙壁表面似乎有一片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区域，呈长方形，大约一人高，半人宽，若不贴近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是门？”石猛伸手想去推。
“别碰！”青阳长老和林玄几乎同时出声。
青阳长老小心地凑近观察那片颜色略深的区域，手指虚抚其上，感受着极其微弱的能量流动。“有极其细微的符文回路残留……非常古老，几乎完全沉寂了。但……结构上，确实像是一道密封门。”
“怎么打开？”厉北辰问。
林玄走上前，看着这片疑似门户的区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那块在跳跃最后关头爆发后，一直冰冷沉寂的黑色石板。他尝试将石板贴近那片区域。
没有反应。
星痕也没有特别的悸动。
就在他准备放弃，另想他法时，一直沉默寡言、几乎被遗忘的影刹，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直接在众人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波动：
“阴影……这里的阴影……在流动。”
众人闻言，立刻看向地面和墙壁的阴影处。在头顶恒定白光照射下，阴影本该是静止的。但仔细看去，尤其是在那片疑似门户的深色区域下方，地面的阴影，竟然在以极其缓慢、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如同粘稠的液体般，极其微弱地……波动着，并且，隐隐指向门户上方的某个位置。
“影刹，能顺着阴影感知到什么吗？”林玄立刻问。
影刹的虚影尝试靠近那片波动的阴影，片刻后，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阴影的源头……很深。门户后面……有东西。阴影在……呼唤……同源的力量？”
同源的力量？阴影之力？这里怎么会有……
林玄脑中灵光一闪！他猛地想起，在“第七观测站”时，影刹曾提到过，那些残骸猩红光芒驱动的核心，似乎与“阴影”或某种负面能量有些隐晦的联系。难道……
“厉师兄，”林玄看向厉北辰，“你的死寂剑气，能否尝试……以最微弱、最平和的频率，接触这片阴影波动的源头？不要攻击，只是……共鸣。”
厉北辰皱眉，但看到林玄认真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他并指如剑，一缕凝练到极致、几乎不含杀意的灰白死寂剑气，如同细丝般探出，缓缓刺入那片波动的地面阴影之中。
剑气入影，无声无息。
但下一刻，那片疑似门户的深色区域，猛地亮了起来！
不是刺目的光芒，而是一种幽深的、仿佛能将周围光线都吸收进去的暗蓝色光辉！光辉从门户边缘的符文回路（此时才清晰显现）中流淌而出，迅速点亮了整个门户的轮廓！门户中心，浮现出一个复杂的、不断旋转的立体符文阵列，阵列的核心，是一个抽象的、如同闭合眼眸般的符号。
与此同时，一股冰冷、古老、带着浓郁“沉寂”与“终结”意蕴的气息，从门户上散发出来。但这气息并非攻击性的，反而更像是一种……验证。
影刹的虚影剧烈波动起来，他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吸引，不由自主地向着那暗蓝门户靠近。
“检测到……符合条件的‘沉寂’权限波动……”一个冰冷、机械、没有丝毫情绪的声音，直接从门户上响起，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众人的意识，“混合权限……验证中……”
“确认：具备最低限度‘影蚀’协议访问资格……”
“警告：主体设施能量水平：临界。维生系统：维持最低限度。防御系统：休眠。核心数据库：严重损坏。”
“访客，请表明具体访问意图。”
门，开了。
不是物理上的打开，而是那暗蓝色的符文阵列光芒向内坍缩，形成了一个旋转的、幽暗的光之漩涡，如同通往另一个空间的入口。
漩涡之后，依旧看不清景象，只有更深的幽暗。
所有人面面相觑。
他们逃离了一个废墟，闯过九死一生的空间通道，撞入一个虚空中的金属空壳，而现在，这个空壳里，竟然还隐藏着一扇需要“沉寂”或“阴影”相关权限才能打开的门？
门后是什么？另一个绝境？还是……一线生机？
林玄看着那幽暗的漩涡，又看了看状态奇异的影刹，以及身边伤痕累累但眼神坚定的同伴。
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们进去。”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沐雪的手，率先向着那幽暗的漩涡，迈出了脚步。
无论门后是何方，他们都将共同面对。
在这疑似“摇篮”边缘的未知孤岛上，新的探索，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