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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宇在东宫静养,这一养就是一个多月。眼瞅着入了深秋,宫里那些银杏叶子全黄透了,风一吹就往下掉,铺了满地金黄,踩上去软绵绵的。可这景致再好,我也没心思看——承宇那孩子,身子是养回来些了,可人却蔫了。

他现在每天就在东宫里待着,看看书,写写字,有时候在院子里走走。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可比起刚回来那会儿好多了。萨仁天天陪着他,肚子已经大得吓人,太医说就在这几日了。她走路都得两个人扶着,可还是坚持每天陪承宇散步,走一小段,歇一会儿,再走一小段。

“殿下今日气色好多了。”她总是这么说,声音轻轻的,带着笑意。

承宇就点点头,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俩人的手一握就是半天。那画面看着温馨,可我总觉得里头少了点什么。少了承宇从前那股劲,那股不管多难都要往前冲的劲。

朝中的事,萧绝不让他管了。奏折不往东宫送,议事不让他参加,连每日的请安都免了。说是让他专心养病,可我们都明白,这是萧绝在护着他——那些说太子体弱难当大任的话,虽然被萧绝压下去了,可没断根,还在暗地里传着。

有一天我去东宫,看见承宇坐在廊下,盯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树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像在抓什么又抓不住。他就那么看着,看了好久。

“宇儿。”我叫他。

他回过神,冲我笑了笑:“娘亲来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他摇摇头,“就是看看树。这树老了,枝干都空了,可每年春天还照样发芽开花。”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自己,想他那条不争气的腿,想他这多病的身子。

“宇儿啊,”我握住他的手,“树老了,根还深着呢。只要根在,就倒不了。”

他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我的宇儿,从小到大很少哭,可这些日子,他的眼泪好像特别多。

“娘亲,”他声音哽住了,“儿臣...儿臣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胡说!”我急了,“谁说你不行的?你父皇从来没那么想过,娘亲也没那么想过。你就是你,是大周的太子,是我和你父皇的儿子。这点永远不变。”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过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从东宫出来,我心里堵得慌。我的宇儿,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开始怀疑自己了。那些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剜着他的心。

萧绝这些日子也不好过。朝堂上的事多,江北蝗灾虽然过去了,可灾后重建要钱要粮,户部天天哭穷。南边又报上来,说有几个州县遭了水患,堤坝年久失修,一冲就垮。工部说要修堤,兵部说要练兵,礼部说明年春闱要提前准备...一堆事压下来,他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更让他烦心的是,那几个老臣又开始不安分了。李阁老倒是不说话了——上次祭天的事,他看明白了萧绝的态度,现在夹着尾巴做人。可还有几个,资历没李阁老深,胆子却比李阁老大,暗地里串联,说要联名上书,请皇上早做决断。

什么决断?废太子的决断。

这些话,是承轩悄悄告诉我的。他这些日子常往兵部跑,虽然手还不能提重物,可出出主意、看看文书还是行的。兵部那些武将,大多跟过萧绝打仗,对承宇、承轩两兄弟都敬重,有什么话也不瞒着。

“娘亲,”承轩说这话时,脸色很难看,“那几个老东西,真是...真是欺人太甚。大哥为了江北百姓累病的时候,他们在哪儿?现在倒来说三道四!”

“你父皇知道吗?”我问。

“知道,”承轩点头,“父皇压着呢。可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这些话,就像野草,春风一吹又会长出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承宇的身子一天不好,这些话就一天不会断。

夜里,我把这事跟萧绝说了。他正在灯下看奏折,听了之后,把笔一扔,墨点子溅了一纸。

“他们敢!”他声音不大,可冷得吓人,“朕还没死呢,就惦记着换太子了?”

“你别生气,”我给他倒了杯茶,“生气有什么用?得想个法子。”

“法子?”萧绝苦笑,“什么法子?除非宇儿的身子一夜之间全好了,除非他明天就能上马提枪,不然...不然这些话断不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烛火跳动着,把萧绝鬓角的白发照得清清楚楚。这一年,他老了很多。以前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现在被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磨得疲惫不堪。

“其实...”我犹豫着开口,“其实他们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宇儿的身子...确实是个问题。将来要是真有什么万一,这江山...”

“这江山是朕打下来的,”萧绝打断我,“朕想传给谁就传给谁。宇儿是朕的儿子,是嫡长子,这太子之位就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话说得硬气,可我听得出里头的无奈。他是皇帝,可也是父亲。皇帝要为大周江山考虑,父亲要为儿子考虑。这两者,有时候是矛盾的。

第二天,宫里出了件喜事——萨仁生了。

是半夜发动的,我当时已经睡下了,被宫人叫醒,说太子妃要生了。我赶紧披衣起来,往东宫赶。到的时候,产房里已经忙开了,稳婆、太医、宫女进进出出,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承宇在门外站着,站得笔直,可脸色白得吓人。他的手攥成了拳头,指甲都掐进肉里去了。

“宇儿,”我走过去,“别紧张,萨仁身子好,会顺利的。”

他点点头,可眼睛死死盯着产房的门。里头传来萨仁的呻吟声,一声接一声,听着让人揪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从半夜到天亮,从天亮到晌午。萨仁的叫声越来越弱,稳婆出来说,胎位有点不正,生得艰难。

承宇一听这话,抬脚就要往产房里冲,被我拦住了。

“你进去添乱吗?”我按住他,“在这儿等着,娘亲进去看看。”

我进了产房,血腥味扑鼻而来。萨仁躺在床上,浑身是汗,头发都湿透了,贴在脸上。她看见我,想说话,可没力气,只是动了动嘴唇。

稳婆在忙活着,一边按她的肚子一边喊:“太子妃,用力啊!再使把劲!”

我走到床边,握住萨仁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萨仁,好孩子,”我轻声说,“再坚持一下,孩子就出来了。为了宇儿,为了孩子,你得挺住。”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然后她咬紧牙,用尽全身力气——

“哇——”

孩子的哭声终于响起来了,嘹亮得很,把一屋子人都震得精神一振。

“是个小皇子!”稳婆高兴地喊,“恭喜娘娘,恭喜太子妃!”

萨仁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在床上,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接过孩子,小小的一团,红通通的,眼睛还没睁开,可哭声震天。

抱出去给承宇看,他接过孩子,手都在抖。看着怀里那个小人儿,他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萨仁呢?”他问。

“没事,就是累了,睡过去了。”我说,“你快看看你儿子。”

承宇低头看着孩子,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可眼神不一样了——那里头有了光,有了以前那股劲儿。

“娘亲,”他说,“儿臣有儿子了。”

“是啊,”我抹抹眼角,“你有儿子了。”

东宫添丁,这是天大的喜事。消息传到前朝,那些大臣们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得来道贺。萧绝高兴得很,下令大赦天下,又给东宫上下都加了赏赐。

洗三那日,宫里热闹极了。各宫都送了礼,朝中大臣也派了家眷来。萨仁还在月子里,不能见风,就由我和婉清接待女眷。

婉清的肚子也很大了,再有三个月就要生。她挺着肚子忙前忙后,我让她歇着,她不肯。

“娘亲,民女不累,”她笑着说,“大嫂生了小皇子,这是喜事,民女高兴。”

安儿跟在婉清身边,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人逗他:“安儿,你有小弟弟了,高不高兴?”

小家伙认真地点点头:“高兴。安儿当哥哥了。”

那模样,逗得大家都笑了。

洗三礼在正殿举行。萧绝亲自来了,看着嬷嬷给小家伙洗澡。水是温水,加了艾叶、槐枝,说是祛病消灾。小家伙一进水就哭,嗓门大得吓人。

“好,声音洪亮,是个有福气的。”萧绝笑着说。

洗完澡,穿上新衣裳,抱到萧绝面前。萧绝接过孙子,仔细端详。小家伙不哭了,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祖父,小嘴动了动。

“像宇儿小时候,”萧绝说,“特别是这眼睛,一模一样。”

承宇在旁边站着,看着父亲抱着自己的儿子,眼圈又红了。这一年来,他很少看见萧绝这么高兴。那些朝堂上的烦心事,好像都被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冲淡了。

礼成之后,萧绝把孩子还给承宇,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养着,养好身子,将来...还得教儿子呢。”

承宇重重点头:“儿臣明白。”

晚上,家宴设在东宫。就我们一家人,围着圆桌坐着。萨仁也起来了,坐在承宇身边,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可精神很好。小家伙睡在摇篮里,就在桌子旁边,睡得正香。

萧绝给每个人都倒了酒,连安儿都有——还是白水。他举杯说:“这一杯,敬咱们家新添的丁。愿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我们都举杯。承宇和萨仁碰了碰杯,夫妻俩相视一笑。

“父皇,”承宇开口,“儿臣想...等孩子满月了,就回朝理政。”

萧绝看着他:“身子养好了?”

“养好了,”承宇很坚定,“儿臣现在是有儿子的人了,得更努力才行。不能...不能让人说,太子的儿子将来要继承的,是个病弱的父亲。”

这话说得很重,可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证明自己,证明给那些说他不行的人看。

萧绝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好。满月之后,你就回来吧。”

承宇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饭后,大家都散了。我留在最后,想跟承宇再说说话。可看他抱着儿子,和萨仁头挨着头说话的样子,又觉得不该打扰。

正要走,承宇叫住我:“娘亲。”

我回头。

“谢谢您,”他说,“谢谢您一直相信儿臣。”

我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娘亲不信你信谁?”

他眼圈又红了,可这次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把孩子递给我:“娘亲抱抱孙子。”

我接过小家伙,软软的一团,带着奶香。他睡得很熟,小嘴一动一动的,像是在做梦。

“起名字了吗?”我问。

“起了,”承宇说,“小名叫安安,大名叫...叫萧怀瑾。怀瑾握瑜的怀瑾。”

怀瑾握瑜,比喻品德高尚。这名字起得好。

“好名字,”我说,“咱们安安,将来一定是个有德行的好孩子。”

抱着孙子,看着儿子和儿媳,我心里忽然踏实了。这一年来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害怕,在这一刻都淡了。我的宇儿有儿子了,他有牵挂了,有责任了,他会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孩子,好好活着的。

从东宫出来,夜已经深了。秋风凉飕飕的,吹在脸上很舒服。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照得宫道明晃晃的。

萧绝在寝宫门口等我,看见我回来,问:“宇儿怎么样了?”

“好了,”我说,“真的好了。有儿子了,有担当了,像个真正的父亲了。”

萧绝点点头,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暖,暖得让人安心。

“那就好,”他说,“那就好。”

我们并肩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清冷冷的,洒在院子里,洒在我们身上。

秋天就要过去了。冬天要来了。可我心里是暖的。因为我知道,不管季节怎么变,不管朝堂上有什么风雨,我的孩子们,都会像今晚的月亮一样,照亮彼此的路。

这就够了。真的,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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