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戈落地的瞬间,膝盖骨与坚硬的岩石猛烈撞击,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剧痛钻心。他无暇顾及,目光死死锁定脚下——那道横亘在岩缝间的幽蓝光芒正如同活物般不断渗出、蔓延,与头顶渐渐成型的困龙阵呼应,带来令人心悸的压制感。
他强忍痛楚,立刻转身,将怀中的阿烬轻轻放置在旁边一块凸起的巨岩之后,用自己与岩石共同构成一个狭小的庇护角落,尽可能遮住她幼小的身形。阿烬脸色已从苍白转为骇人的青灰,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难以察觉起伏。她锁骨处那曾炽烈燃烧的火纹,此刻只剩下针尖般一丝微弱的暗红光芒,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陈无戈单膝跪地,不顾碎石硌入伤处,左手五指如钩,深深插入冰冷的泥地,右手掌心则虚按于那道渗着蓝光的裂缝之上。他强行凝聚丹田内残存的气息,试图催动《狂雷掌》。
然而,无形的枷锁已然收紧。困龙阵对天地灵气的封锁与扭曲,使得他掌心中勉强汇聚的雷光,不仅规模远逊于平时,更是闪烁不定,如同风中残烛,发出低哑的、仿佛被扼住喉咙般的“噼啪”声。力量在经脉中艰涩流淌,如同逆水行舟,被阵法之力死死卡住大半。他心中雪亮,这一击,恐怕连阵法的一角都难以撼动。
可不试,他和阿烬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毙!
空中,七位宗主已如鹰隼般腾空而起,占据北斗七星方位,将他与阿烬所在的岩区彻底围困在半圆之中。他们手中印诀翻飞,口中咒文如雷,庞大的灵力灌注下,那笼罩四方的金色囚笼虚影越来越清晰,无数繁复古老的符文在其中流转、叠加,如同编织一张天罗地网。而囚笼最核心、最沉重的镇压之力,正精准地指向岩石后阿烬的头顶!一旦这金色囚笼彻底落下,封镇的将不仅是她的行动,更是她体内那作为“钥匙”本源的火纹之力,她的感知、她的潜能,乃至她的生机,都可能被永久封印、磨灭!
陈无戈目眦欲裂!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与腥甜瞬间冲上脑际,体内源自“源火之种”与战魂印记的血脉之力被他不顾一切地强行催动!左臂那道旧疤骤然灼烫无比,皮肤之下,暗金色的古老纹路如同苏醒的龙蛇般浮现、蔓延,一股狂暴的热流自疤痕处炸开,蛮横地冲过肩头,涌入他几乎枯竭的双臂经脉!
“嗬啊——!”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掌不再是轻按,而是如同擎着万钧之力,狠狠拍击在身前的地面之上!
《狂雷掌》——孤注一掷!
“轰隆——!!!”
这一次的雷鸣,不再是清脆炸响,而是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沉闷与不甘!压缩到极致的雷光不再是绽放,而是如同濒死的银蛇,猛地钻入那道幽蓝裂缝之中!两股截然不同却都充满破坏性的力量在地下狭路相逢,引发了惊人的连锁反应!
整片山岩区域剧烈震动,如同地龙翻身!无数碎石崩飞,烟尘四起。那道幽蓝光芒在雷光刺激下骤然暴涨,化作一道冲天而起的蓝色光柱,与上方压下的金色囚笼悍然对撞!阵法流转的符文光链出现了一刹那的紊乱、扭曲,发出刺耳的嗡鸣。空中那即将落定的金色囚笼,也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边缘处甚至出现了几道细微的、如同瓷器开片般的裂痕!
然而,也仅止于此。
囚笼未碎,阵法未破。那短暂的紊乱正在快速平复,金色光芒重新稳定,甚至因受到冲击而显得更加凝实、威压更重!
反噬之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无戈胸口。
“噗!”他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逆血喷出,染红了身前的地面。双臂酸软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胸口窒闷如负山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视野开始发黑,耳中嗡鸣不断。
他知道,身体已经到极限了。理智在疯狂叫嚣:逃!趁着阵法未完全闭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他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扫过岩石后那张青灰的小脸。那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火纹光芒,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他心底最深处。
走?把她独自留在这绝地?
就在他几乎被绝望和执念撕裂,体内残存的力量开始不受控制地逆冲,准备拼着经脉尽断也要再搏一次时——
“砰!砰!砰!”
三声极其突兀、清脆、与当下修真斗法氛围格格不入的爆响,猛地从远处山林中炸开!
声音未落,三道赤红色的、拖曳着醒目尾迹的弹影,以远超寻常飞剑法宝的速度,撕裂沉闷的空气,划过三道近乎笔直的死亡轨迹,精准无比地命中了困龙阵外围几个看似不起眼、实则至关重要的符文交汇枢纽!
“咔嚓——嘣!!!”
清脆的碎裂声接连响起!被击中的枢纽处,金光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崩裂四溅!原本稳定运转的庞大阵法,如同被掐住了关键节点的精密仪器,发出一阵痛苦而混乱的剧烈嗡鸣!空中那巨大的金色囚笼虚影瞬间扭曲、变形,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溃散!
七位宗主齐齐脸色大变,猛然回头,惊怒交加地望向弹道来处!
只见一队约莫十余人、装扮看似寻常皮甲商队的人马,如同神兵天降,从密林边缘悍然杀出!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如山,独眼锐利如鹰,身披一件略显破旧却洗得干净的暗色披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裸露的右臂——一条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墨色龙形刺青,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手肘,随着他肌肉的贲张而微微扭动,仿佛活物!他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金属短管(火铳),管口还冒着缕缕刺鼻的青烟,目光如电,直直锁定岩区中央狼狈不堪的陈无戈。
“少主,撑住!” 独眼汉子——程虎,声如洪钟,踏步上前。他脚步看似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阵法残余波动的心跳上。他身后,三名同样精悍的汉子迅速扇形展开,占据岩区外围的制高点,手中同样造型的火铳稳稳抬起,黑洞洞的铳口冰冷地对准了空中惊疑不定的七宗之人,随时准备进行下一轮致命的齐射。
“哪来的凡俗杂役,安敢坏我仙门大事?!”“贪婪”道人最先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厉声呵斥,袖袍一甩,数张闪烁着危险绿光的符箓如同毒蝶般翻飞而出,就要催动反击。
程虎独眼中寒光一闪,甚至没有多余动作,只是手臂微微一抬。
“砰!”
又是一声爆响!一枚特制的破法弹丸撕裂空气,以匪夷所思的精准度,直接命中“贪婪”道人手中刚刚引动灵力的那张核心符箓!
“噗——!”
符箓未及发挥威力便在半空轰然炸开,化作一团腥臭扑鼻的绿色浓烟,反向将“贪婪”道人笼罩!他猝不及防,吸入少许,顿时脸色一青,剧烈咳嗽起来,狼狈不堪地连退数步,法术也被硬生生打断。
其余六宗宗主心头剧震,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惊骇地发现,这些突然出现的“凡人”,不仅武器古怪、威力惊人,而且似乎对他们这“困龙阵”的运转机理了如指掌,否则绝不可能如此精准地一击命中阵眼枢纽!这绝非巧合,而是有备而来!
程虎不再理会空中那些惊疑不定的“仙人”,他快步走向岩区中央,目光快速扫过陈无戈的伤势和阿烬的状况。他从随身的行囊中利落地甩出两套灰扑扑、打着补丁的粗麻布衣,扔在陈无戈脚边。
“快换上!七宗的崽子们反应不慢,已经开始在附近所有城镇、客栈严查陌生面孔和受伤之人。穿这个,混入流民队伍,才有一线机会。”
陈无戈抬起染血的脸,盯着程虎那张陌生的、带着刀疤和风霜的独眼面孔看了两秒。没有质问,没有犹豫,生死关头,直觉告诉他此人可暂信。他立刻动手。
他先踉跄起身,挪到岩石后,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完全挡住来自七宗方向的任何可能视线,迅速而轻柔地为昏迷的阿烬套上宽大的麻衣。衣服对她来说过于宽大,几乎将她整个包裹住,只露出一张小脸。陈无戈小心地将过长的袖子挽起,又把衣角胡乱塞了塞,尽量不引人注目。接着,他迅速褪下自己那身已经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黑色短打,换上另一件粗麻衣,顺手将从不离身的断刀紧紧绑在腰后,用宽大的衣摆仔细盖住,掩饰起所有锋芒。
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带着一种历经生死磨砺出的本能般的效率。
程虎站在一旁,右手始终虚按在腰间的火铳上,独眼如同最警惕的哨兵,冷冷地监视着空中那七道虽然受挫却依旧虎视眈眈的身影。他低声道:“他们很快会重新稳定阵法,或者换更麻烦的手段。此地绝不可久留,必须马上走!”
陈无戈点头,再次俯身,小心翼翼地将裹在麻衣中的阿烬背起。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颈侧,呼吸微弱,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就在他调整姿势,准备跟随程虎撤离时,背上的阿烬,嘴唇忽然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若蚊蚋、模糊不清的呢喃,仿佛是在最深沉的昏迷中,源自本能的疑问:
“你……是陈家的……?”
这声音太轻,轻得几乎被风声掩盖。但程虎却似乎听见了。他脚步微微一顿,低头,看向自己右臂上那条墨色龙形刺青,那狰狞的龙首正对着掌心。他嘴角咧开一个算不上好看、却无比坦荡的笑容,抬手,用长满老茧的拳头,重重捶了捶自己坚实的胸膛,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十二年前,陈老主人于尸山血海中,把只剩半条命的我扒拉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厚重,“这条命,这条膀子,早就许给陈家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身心俱疲的陈无戈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复杂难言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许多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小时候,老酒鬼醉醺醺时,似乎曾含糊提过一句:“小子,别觉得就你一个人……陈家……还有人……在外面守着呐……”他一直以为那只是老人安慰孩子的醉话,或是虚无缥缈的寄托。直到此刻,直到这绝境之中,这独眼的汉子带着陌生的火器与熟悉的忠诚出现,他才明白,那并非虚言。陈家,未曾被彻底遗忘;血仇,亦非他一人独扛。
背上的阿烬,似乎也听到了这句话。她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卸下了某种潜意识里的重担,随后,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之中,呼吸似乎都平稳了一丝。
程虎不再多言,利落转身,朝手下打了个手势。“撤!按丙字预案,交替掩护!”
商队成员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而默契,两人前出探路,左右翼各两人持铳警戒,将陈无戈和阿烬护在中心。程虎一马当先,陈无戈背负阿烬紧随其后,另外三人断后,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突击队形,迅速脱离这片狼藉的岩区,向着山脉更深处的荒野掠去。
地面,那些尚未完全黯淡的符文还在苟延残喘地闪烁,困龙阵的残余力量如同跗骨之蛆,试图重新锁定他们的气息。但阵眼被破,核心已乱,阵法追踪的速度和精度都大打折扣,而程虎等人选择的撤离路线显然经过精心规划,专挑灵气紊乱、地势复杂之处,进一步干扰阵法的感应。
在崎岖的山野中疾行了约莫半里地,程虎抬手示意,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巨石后暂时停下。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鞣制过的兽皮地图,就着微弱的天光摊开。
“临江城,西门第三巷,最里面的棺材铺,有个隐秘的接头点。”程虎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声音压得更低,“接头暗号是‘陈家故人,来取旧刀’。今晚子时,会有人接应,可以从那里的密道混进城。”
陈无戈凝神看去,地图绘制得颇为精细,不仅标明了山川道路,还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了几条可能的行进路线。其中一条曲折蜿蜒、穿越最险峻荒僻地带的路线,被醒目的朱红色线圈了出来。
“为什么选这条?”陈无戈看着那条几乎贴着悬崖、穿越毒瘴沼泽标注的路线,沉声问道。他的声音因为脱力和伤势而沙哑。
程虎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指着地图边缘一处用极小字体备注的地点:“七宗的人,包括他们控制的官府和眼线,现在肯定在所有主要官道、驿站、渡口布下天罗地网。他们以为我们惊弓之鸟,只会仓皇逃窜,选择最‘安全’的大路。但他们忘了,”他顿了顿,手指重重敲在那条红线上,“有时候,最危险、最不可能走的路,反而最安全。这条路线,知道的人极少,环境恶劣,他们布防必然薄弱,甚至可能根本想不到我们会走这里。”
陈无戈沉默了片刻,仔细权衡。程虎的分析冷静而老道,对敌人心理的揣摩十分精准。他点了点头,不再异议。
他将地图仔细叠好,贴身收起,同时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后断刀的刀柄。虽然换上了粗陋的麻衣,暂时掩盖了形迹,但他深知危机远未过去。七宗吃了这么大的亏,损了阵法,丢了颜面,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在刀尖上行走。
程虎将火铳重新插回腰间的皮套,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的余晖正在被地平线吞噬,远山轮廓逐渐模糊。“太阳快落山了,天黑后山路更难行,我们必须加快脚程。”
队伍再次启程,如同幽灵般没入渐浓的暮色。
背上的阿烬似乎感知到了颠簸,在陈无戈背上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小手无意识地从他颈侧滑落,手指却轻轻勾住了他粗糙的麻衣衣角,攥住了一小片布料。陈无戈立刻察觉,脚下步伐微微放缓,调整了一下背负的姿势,让她能靠得更稳当些。
走在前面开路的程虎,忽然头也不回地低声开口,声音混杂在风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感慨:“少主,这十二年……你一个人,带着这把刀,过得……很苦吧?”
陈无戈脚步未停,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过沉重,十二年的孤寂、隐忍、迷茫与血腥,岂是言语能够概括?他只是稍稍抬了抬头,望向前方那片被夜色和山影吞噬的、未知的前路,脚下踏出的每一步,都依旧稳定而坚定。
夜风渐起,呼啸着刮过荒芜的野地,卷起干燥的枯草与尘土,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程虎似乎也没指望得到回答,他沉默地走在最前,手中的长刀偶尔劈开拦路的荆棘,为队伍开辟道路。
他们穿过一片低洼的湿地,脚下是松软危险的淤泥,前方出现了一条早已干涸龟裂的宽阔河床。河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根不知何时冲下的朽烂巨木,形成了几处勉强可以通行的“桥”。
程虎示意众人小心,试探着踩上第一根还算完整的木头。
陈无戈深吸一口气,背负着阿烬,谨慎地踏了上去。木头在他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行至中段,脚下某处原本就腐朽的木质突然断裂!他身体猛地一歪,重心失控!千钧一发之际,他完全是凭借本能,强行拧转腰身,将背上的阿烬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朝着侧下方跌去!
“砰!”
他的右膝外侧重重地磕在一块凸起尖锐的河床石棱上!剧痛传来,他甚至能听到布料撕裂和皮肉绽开的声音。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裤腿。
但他连闷哼都未发出一声,在落地的瞬间便用未受伤的左腿和手臂支撑,迅速稳住了身形,第一时间低头查看怀中的阿烬。她依旧昏睡,似乎并未受到太大颠簸。他咬牙,忍着膝盖处火烧火燎的疼痛,重新将她背好,站起身,继续向前挪动。
第二根“桥木”情况更糟,中间一道巨大的裂缝几乎将其分成两半,仅靠一点树皮连着。陈无戈看了看对岸,又看了看背上的阿烬,毫不犹豫地蹲下身,让她完全趴伏在自己背上,双臂向后,牢牢扣住她的腿弯,然后如同最沉稳的壁虎,手脚并用,一点一点地,沿着那危险朽木的边缘,挪了过去。每移动一寸,受伤的膝盖都在承受巨大的压力,鲜血顺着小腿流下,滴落在干涸的河床上,留下断续的暗红痕迹。
终于踏上对岸坚实的土地,程虎立刻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浸过草药的布条。“包扎一下,伤口进泥了容易溃烂。”
陈无戈看着那块布,摇了摇头,声音因为忍痛而有些发紧:“不用,没伤到骨头。”他只是扯过自己破烂的衣摆下襟,草草擦了擦伤口周围混合着血污的泥泞,露出翻卷的皮肉和深可见骨的擦伤。鲜血很快又渗了出来。
“还能走。”他重复道,语气平静得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程虎独眼深深地看着他,那眼神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赞赏,有心疼,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用力拍了拍陈无戈未受伤的肩膀,转身继续引路。
队伍在沉默中再次前进,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脚步踏碎枯枝的声音。
当天色完全黑透,星光稀疏地洒落时,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连绵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阴影轮廓——临江城的城墙,到了。
程虎在一处土坡后抬手,队伍齐齐停下,隐入黑暗。他从怀中取出几块深灰色的、质地粗劣的布巾。“都戴上,遮住脸,尤其是你,少主,还有这孩子。”他特别强调。
陈无戈接过布巾,先仔细地将阿烬的小脸轻柔地包裹起来,只留出鼻孔呼吸,系了一个不会松脱的结。然后才将自己的口鼻以下蒙住,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如星的眼眸。
夜风吹拂,他宽大的麻衣衣角被掀起,背后那被衣物掩盖的断刀轮廓隐约可见,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沉默而危险。
程虎整理了一下披风,将独眼和刺青手臂稍微遮掩,率先向城门方向走去,低声叮嘱:“记住,从现在起,尽量别开口。一切看我眼色。”
队伍靠近城门。即便已是夜晚,城门并未完全关闭,仍有稀疏的行人和车辆在接受盘查。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插在城门两侧,跳动的火光将每个进城者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守卫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气氛凝重。
程虎面色如常,大步流星地走到守卫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块边缘磨得光滑的铜制令牌,在火把光下晃了晃,声音粗嘎地说道:“西山货栈,送货的,路上耽搁了。再晚点进城,东家要扣钱,兄弟们行个方便。”
守卫头目接过令牌,就着火光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印记和编号,又抬起眼皮,狐疑地扫过程虎身后这群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还用布巾遮面的“伙计”,目光尤其在背着孩子的陈无戈身上停留了一瞬。
程虎适时地侧了侧身,似乎不经意地露出腰间那柄造型奇特、却更像是护身短棍的火铳柄部(他做了伪装),同时另一只手悄悄递过去一小块碎银,低声道:“天寒,给兄弟们打点酒驱驱寒。”
守卫头目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那块货真价实的货栈令牌,再瞥了一眼程虎那不好惹的独眼和壮硕体格,最终挥了挥手,语气不耐烦:“快点进去!别堵着门!”
“多谢军爷。”程虎略一抱拳,侧身让过。
陈无戈低着头,脚步平稳地跟在队伍中间,穿过阴冷高大的城门洞。他能感觉到两侧守卫探究的目光扫过自己,但他竭力控制着呼吸和心跳,不露出丝毫破绽。
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他们踏入了临江城内。
与城外的荒凉不同,城内虽已入夜,却另有一番景象。他们进入的似乎是西城边缘的贫民区,巷子狭窄而深邃,两旁是低矮歪斜的木板房或土坯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朽和廉价灯油的味道。石板路年久失修,坑洼不平,队伍杂乱的脚步声在其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程虎对这里的巷道似乎极为熟悉,他不再走大道,而是专门挑选那些昏暗无光、岔路繁多的小巷穿行。七拐八绕,在如同迷宫般的贫民区里穿梭了约莫一刻钟,他终于在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漆黑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梆子声。
程虎抬起手,没有立刻敲门,而是先侧耳倾听了一下门内的动静,然后才屈起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击起来。
“笃,笃,笃。” 三下,节奏平稳。
停顿了两息,仿佛在等待某种回应或确认。
紧接着,又是两下稍轻的敲击:“笃,笃。”
敲门声落下,巷子里重归寂静。
几秒钟后,那扇漆黑的木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内一片浓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只有一只眼睛,在门缝后的黑暗里,悄然浮现,冰冷、警惕地审视着门外这群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