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西山深处。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断魂崖的嶙峋轮廓勾勒得如同鬼魅獠牙。这座孤崖三面绝壁,唯有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窄道蜿蜒而上,道旁枯树张牙舞爪,夜枭啼叫声声凄厉。
张玥勒住马缰,抬手示意身后队伍停下。
一百零一骑在崖下三里处的小树林中隐去身形。马匹裹蹄,人口衔枚,只有铠甲与兵刃偶尔碰撞的轻响。月影卫的黑衣融入夜色,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公主,前方三里就是断魂崖入口。”柳影从阴影中闪出,声音压得像耳语,“入口处有暗哨十二人,分三班轮值。半山腰设滚石机关,崖顶情况不明,但能看到火光。”
张玥抬头望去。崖顶果然有数点火光在夜风中摇曳,隐隐能听到怪异的诵经声,那声音似吟似哭,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令人脊背发凉。
“苏姐姐那边探查得如何?”她问。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如狸猫般从树上滑下。苏红袖拍了拍衣角的露水,脸色凝重:“崖顶布局摸清了。萨鲁曼带了约百名血狼骑,个个眼神呆滞,应该是被药物控制。还有十个蚀骨蜂师围坐在一个磨盘大的蜂巢周围,那蜂巢……”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忌惮:“蜂巢在动,像活的心脏一样搏动。我离着三十丈都能闻到那股甜腥味。”
“蜂王呢?”月影急问。
“还没破茧,但茧已经半透明了,能看见里面东西在蠕动。”苏红袖从怀中掏出一张草图,“这是崖顶地形。祭坛在正中,蜂巢在东侧,血狼骑布防在西、北两侧,南面是悬崖。萨鲁曼本人坐在祭坛上,一直没动过。”
张玥接过草图,借着月光细看。艾丽莎凑过来,指着蜂巢位置:“公主,必须在天亮前毁掉蜂巢。蜂王一旦破茧,就能号令百万毒蜂,到时候就麻烦了。”
“不是天亮前。”张玥忽然道,手指点在草图上标注的月亮位置,“是月至中天前。你们看萨鲁曼布的阵——”
她指向祭坛周围的火把分布:“这七个火把,对应北斗七星。月影前辈教过我,遗族有种‘七星引月’的邪阵,可在月至中天时,借月华强行催生邪物。他拖到今夜月圆才约战,等的就是这个时辰。”
众人抬头,月亮已过东天,正缓缓西移。距子时正中,最多还有一个时辰。
“他在拖延时间。”陆景云沉声道,“我们一路过来太顺利了。以萨鲁曼的狡诈,若真想设伏,至少该在路上布置几道关卡。”
“因为他要确保我们在子时前赶到崖顶。”张玥眼中闪过明悟,“他要我亲眼看着蜂王破茧,要用我的月神血脉刺激蜂王完成最后蜕变。这蜂王,恐怕不是普通毒蜂……”
她想起母亲留在记忆碎片中的一段话:“西域有奇虫,名曰‘噬魂蜂’,以月华为食,以血肉为巢。若得至纯月神血脉浇灌,可蜕变为‘血月蜂王’,振翅千里,毒染山河。”
“血月蜂王……”月影脸色煞白,“那是传说中魔神麾下的三大妖物之一!萨鲁曼竟真培育出来了!”
“所以不能让他得逞。”张玥收起草图,目光扫过众人,“柳影统领,你带五十人清除暗哨,破坏滚石机关。苏姐姐带二十听风楼好手,从东侧峭壁攀援上去,目标是蜂巢。月影前辈和艾丽莎随我从正面吸引注意力。陆景云——”
她看向身旁的男子:“你带剩下三十人做预备队,若我们失败,你就是第二道防线。”
“我跟你一起上去。”陆景云握住她的手。
“不行。”张玥摇头,声音温柔却坚定,“你是靖海侯世子,是大周未来的将星。若我……若事不可为,你要活着回去,告诉陛下这里发生的一切。”
陆景云还想说什么,张玥已翻身上马:“这是军令。”
月光下,她一身素白劲装,长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腰间挂着那枚融合三圣物的水晶。这一刻,她不再是侯府深闺的小姐,而是统率百军的将领。
“出发。”
五十名月影卫如同夜色中的溪流,无声渗入山林。柳影一马当先,手中短弩连发,崖道两侧树丛中传来几声闷哼,暗哨连示警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清除。
张玥率主力沿窄道而上。马蹄包了棉布,踏在石阶上只有细微的沙沙声。越往上走,那股甜腥味越浓,还夹杂着一种腐烂的、类似尸体发酵的气息。
“公主小心。”月影忽然拉住她,指着前方地面。
月光下,石板路上隐约有暗红色的纹路在流动,像活物的血管。张玥蹲下身,指尖轻触,纹路猛地收缩,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是血蚓!”艾丽莎惊呼,“萨鲁曼用活人鲜血喂养的邪虫,能钻入人体吸食脑髓!”
话音刚落,路旁枯树后突然窜出数道黑影!那不是人,而是一种半人半虫的怪物——上半身还保留人形,下半身却是蠕动的虫躯,口中吐出猩红的信子。
“列阵!”张玥厉喝。
安宁卫迅速结成圆阵,将张玥护在中心。月影卫则三人一组,背靠背迎敌。
第一只血蚓人扑来,艾丽莎弯刀出鞘,银光闪过,虫躯断成两截。但断口处喷出的不是血,而是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虫,落地后迅速向人群爬来!
“用火!”张玥从怀中掏出一把药粉撒出,同时点燃火折子。
药粉遇火即燃,化作一片蓝白色火焰。白色小虫在火中噼啪炸裂,散发出恶臭。但更多的血蚓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不知疼痛,前赴后继。
“这样下去会被拖住。”陆景云一剑斩落一个怪物的头颅,冲到张玥身边,“我开路,你们跟上!”
他长剑一振,浩然剑气喷薄而出,竟在身前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血蚓人撞上屏障,如同撞上铜墙铁壁,纷纷弹开。
“走!”
众人趁机前冲。窄道尽头是一个平台,再往上就是最后一段陡坡。平台中央,十二名红衣僧侣盘膝而坐,正是蚀骨蜂师!
他们围坐的蜂巢此刻剧烈搏动着,半透明的茧中,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正在疯狂挣扎。蜂巢周围的空气都扭曲了,甜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拦住他们!”为首的蜂师睁开眼,眼中竟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黑色漩涡。
十一名蜂师同时抬手,袖中飞出黑压压的蜂群!不是普通的毒蜂,这些蜂子个个有拇指大小,尾针泛着暗红光泽,振翅声如闷雷。
“熏烟!”张玥喝道。
安宁卫迅速取出特制的熏烟筒,点燃后浓烟滚滚。烟雾中掺了艾草、雄黄、硫磺,正是毒蜂克星。蜂群撞入烟雾,顿时如同下饺子般簌簌落下。
但蜂师们毫不在意。他们口中念念有词,落地的毒蜂尸体迅速融化,渗入地面。下一刻,平台石板寸寸龟裂,更多、更大的毒蜂从地底钻出!
这些新出现的毒蜂背上竟有血色花纹,组成诡异的眼睛图案。
“血眼蜂……它们以同类为食进化了。”月影声音发颤,“公主,必须毁掉蜂巢源头!”
张玥看向蜂巢。那东西距离蜂师们只有三丈,但中间隔着密密麻麻的蜂群。更麻烦的是,蜂巢周围的地面也开始蠕动——下面埋着更多血蚓!
“苏姐姐!”她高喊。
东侧峭壁上,二十道绳索同时荡下!苏红袖一马当先,人在空中,手中已掷出十枚淬毒飞镖,直取蜂师后心。
但蜂师们仿佛背后长眼,头也不回,袖中竟又飞出第二波蜂群,在空中结成盾墙,将飞镖尽数挡下。
“雕虫小技。”为首蜂师冷笑,终于站起身。他枯瘦如柴,但起身时周身骨骼噼啪作响,身形竟暴涨三分,“萨鲁曼大师有令,要请公主殿下亲眼见证血月蜂王的诞生。你们这些蝼蚁,也配打扰?”
他双手结印,地面龟裂处涌出黑色泉水——正是秋祭时出现过的蚀骨黑泉!
黑泉所过之处,岩石滋滋作响,迅速腐蚀。两个冲得太前的月影卫不慎沾到,小腿瞬间溃烂,惨叫着倒地。
“退后!”张玥急喝,同时摘下腰间水晶。
水晶在月光下自动浮起,散发出柔和的银辉。银辉如纱如雾,洒在黑泉上,腐蚀的速度明显减缓。但张玥能感觉到,水晶中的力量正在被快速消耗。
“没用的。”蜂师狞笑,“这黑泉直通魔神封印之地,你的月神之力再纯,还能净化整个魔神之眼不成?”
魔神之眼?
张玥心中一震。她想起萨鲁曼在信中所说“我在断魂崖等你”,想起母亲当年曾在此处留下封印,想起崖下那若有若无的共鸣……
断魂崖下,封印着魔神躯体的一部分!
“公主,小心!”艾丽莎的惊呼将她拉回现实。
一只血眼蜂突破熏烟防线,直扑她面门。张玥下意识抬手,那蜂子撞在她掌心,尾针刺入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恶念直冲脑海!
她“看到”了——无数的蜂巢,无数的毒蜂,它们在啃食活人的血肉,在吸食孩童的脑髓,在将毒卵产入孕妇腹中……这是血眼蜂的记忆,是萨鲁曼这些年来用活人试验的罪证!
“啊——!”张玥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玥儿!”陆景云一剑斩落那只毒蜂,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蜂针被拔出,但那股恶念仍在侵蚀。张玥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清醒,她运转月神之力,强行将恶念压回水晶之中。
水晶的光芒黯淡了一分,但多了一缕暗红纹路。
“公主,您没事吧?”月影焦急地问。
“没事。”张玥站稳身形,眼中却燃起怒火,“我看到了……萨鲁曼这些年在西域做了什么。他用活人喂养毒蜂,用孩童试验邪术,他抓了至少三千人……”
她握紧水晶,声音冰冷如铁:“今日,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话音落下,她忽然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咬破手指,将血滴在水晶上!
“公主不可!”月影惊呼,“月神之力需血脉催动,您这样会透支——”
但已经晚了。
水晶吸收了张玥的血,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银光!那光芒不再是柔和的月辉,而是炽烈如正午阳光,所过之处,毒蜂如雪遇沸水般消融,黑泉滋滋蒸发,连地面都开始龟裂!
十二名蜂师同时惨叫,他们眼中的黑色漩涡被银光照射,竟开始逆旋、崩解!
“不……不可能……”为首蜂师捂着眼睛,鲜血从指缝中涌出,“月神血脉怎么可能这么强……”
“因为我不是在借用月神之力。”张玥一步步走向蜂巢,每一步踏出,银光就更盛一分,“我,就是月神在人间的化身。”
她走到蜂巢前,茧中的黑影疯狂挣扎,发出尖锐的嘶鸣。那声音直刺灵魂,连陆景云都皱眉后退。
但张玥面不改色,伸手按在蜂巢上。
“以月神之名——”她清喝,“净化!”
银光如潮水般涌入蜂巢,茧中的黑影发出凄厉到极致的惨叫,然后“砰”的一声炸裂,化作一滩黑水。
蜂巢停止了搏动。
十二名蜂师齐齐吐血倒地,眼中的黑色漩涡彻底消散,露出空洞的眼眶——他们的生机与蜂巢相连,蜂王死,他们亡。
平台上一片死寂。
只有夜风呼啸,吹散残留的甜腥味。
张玥收回手,身形晃了晃。陆景云连忙扶住她,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你……”他看着地上那滩黑水,又看看张玥苍白如纸的脸,“你刚才……”
“我用了禁术。”张玥虚弱地笑了笑,“月神一脉的‘血脉燃烧’,用十年寿命,换一时无敌。不过值了,蜂王已死,萨鲁曼少了一大杀器。”
十年寿命!
陆景云心脏狠狠一抽:“你疯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张玥摇头,看向崖顶方向,“蜂王若成,不仅我们都要死,毒蜂会飞往京城,百万百姓遭殃。用我十年,换天下太平,这笔买卖很划算。”
她推开陆景云,站直身体:“而且,这才刚开始。萨鲁曼真正的杀手锏,在崖顶等着呢。”
月光下,她的身影单薄却挺拔。
崖顶上,传来萨鲁曼疯狂的笑声:“好!好一个月神公主!竟舍得燃烧血脉杀我的蜂王!不过没关系——”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蜂王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盛宴,现在才开始!”
祭坛的火光骤然暴涨,映红了半边天空。
张玥握紧水晶,深吸一口气:“上山。”
一百零一人,踏着血蚓人的尸体,踩着毒蜂的残骸,向最后的战场进发。
月亮,已至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