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战大捷的亢奋余波,并未让东宫沉醉于虚浮的赞誉。硝烟散尽,血痕未干,真正的考验,如何将胜利转化为长治久安的基石,如何抚平创伤、凝聚人心,才刚刚开始。朱雄英深知,一场胜仗若不能妥善善后,其带来的凝聚力可能转瞬即逝,甚至滋生骄纵与不公,遗祸更甚于败绩。
偏殿之内,气氛凝重更胜战前。巨大的海图旁,如今堆叠起数尺高的文书,军功记录、伤亡名册、粮秣消耗审计、各卫所呈报的请功折子、以及来自都察院、兵部关于韭山列岛失利的初步核查文书。
朱雄英端坐主位,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但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份文件。朱长宁坐在稍侧的位置,面前是算盘、笔墨和厚厚的空白册簿,她负责核对所有数据,分类整理,确保无一疏漏。方孝孺及几位被紧急调来的东宫属官、兵部考功司主事分坐两侧,人人面色肃然。
“开始吧。”朱雄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功必赏,过必罚,此乃军纪国法之基,亦是告慰英灵、激励生者之要务。今日所议,一字一句,皆关将士性命与国家信誉,务必缜密公允。”
首先审议的是军功。
“伏击舰队主舰,炮击精准,首挫敌锋,毙伤敌寇数十,当为首功!”一位兵部主事呈上初步评定。
“细查战报,”朱雄英指尖点着记录,“首炮命中敌船舵楼,致其失控,乃炮长李四根及麾下三名炮手所为。其后持续轰击,压制敌船火力,则为全舰协作。首功当明确至李四根及其组员,重赏!全舰官兵,按参与程度及斩获,依次论功,不可模糊。”
“殿下明鉴。”主事额头微微见汗,赶紧记录。以往请功,往往以集体功为主,高层军官分润居多,如此细化至具体兵士,颇为罕见。
“诱敌之‘商船’,沉家水手操船得当,成功诱敌深入,功不可没。然,”朱雄英话锋一转,“接舷战中,死守船舷,手刃七名登船倭寇,身被数创犹死战不退者,乃百户张猛及其麾下总旗王焕等十一名军士。其勇烈,当为头功!沉家水手,按约定厚给赏银,另奏请朝廷旌表其义商之风。”
朱长宁轻声补充:“王兄,张百户伤势颇重,太医院言需静养数月。其赏赐除金银布帛外,是否应虑及其日后生计?或可赐予田亩,或于其家乡立牌坊彰其勇,以示朝廷永久不忘之功。”
“准!”朱雄英点头,“长宁,此事你记下,后续由你督办落实。所有重伤致残者,除一次性厚赏,由地方官府按月发放米粮,终身供养。”
“参与合围之快艇分队,擒获敌首者,核实无误,赏格按最高等发放。其余协从作战,各有斩获者,一一核清,不得遗漏,亦不得冒领。”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天。每一个名字,每一笔战功,都被放在放大镜下仔细审视、争论、核实。朱雄英坚持功必须赏得明白,赏得让人心服口服。
最终,一份长达数十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对应赏格的详细方案终于确定。赏赐极其丰厚,远超常例,金银、布帛、土地、爵位擢升,层次分明。朱雄英特意强调:“所有赏赐,必须张榜公示,明明白白告诉所有将士,他们因何而赏,朝廷绝不亏待任何一滴为国流下的血汗!”
当议题转向阵亡及伤残将士抚恤时,殿内气氛更加沉重。
朱长宁将一份誊写清晰的名册推到朱雄英面前,声音有些低沉:“王兄,此役共阵亡十七人,重伤致残者九人,轻伤者三十余人。均已核验无误。”
朱雄英接过名册,一个个名字看过去,目光在每个名字上都停留片刻。那不再是冰冷的文字,每一个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段戛然而止的人生。
“父皇已有旨意,抚恤加倍。”朱雄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我觉得,犹觉不足。长宁,依你核算,加倍之后,每家可得多少?”
朱长宁早已备好数据:“回王兄,按制,阵亡将士抚恤银三十两,米十五石。加倍则为银六十两,米三十石。重伤致残者,视情况抚恤银二十至四十两,米十至二十石。”
朱雄英沉默片刻,斩钉截铁道:“再加一倍!阵亡者,抚恤银一百二十两,米六十石!重伤致残者,抚恤银最低四十两,米二十石起,视情况最高可达八十两,米四十石!轻伤者,除妥善医治外,赏银十两,米五石,以资调养。”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兵部主事忍不住道:“殿下,此例一开,日后…”
“没有日后!”朱雄英打断他,目光凛然,“此次将士用命,为国捐躯,岂是常例可比?他们的命,值这个价,国库若一时支应困难,从我的东宫用度里扣,再不够,奏请父皇,动用内帑,必须让天下人知道,为国征战者,朝廷绝不吝啬,必使其家小无饥寒之忧!”
他看向朱长宁:“长宁,抚恤发放,由你亲自监督。每一两银子,每一石米,必须亲手交到遗属或伤残兵士手中。派人下去,核查地方官府,若有任何一级官吏敢在此事上克扣拖延、吃拿卡要,无论官职大小,一经发现,立斩不赦!其上官连坐治罪!朕要你的人,盯着每一笔抚恤,直到彻底落实!”
“是,长宁必亲力亲为,绝不容丝毫苟且。”朱长宁郑重应下,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她知道,这不仅是对死者的告慰,更是对生者的承诺,是维系军心士气的根本。
赏功抚恤议定,气氛并未轻松,反而更加凝滞。因为接下来,是追究韭山列岛失利之责。
方孝孺将都察院和兵部的核查文书呈上,面色凝重:“殿下,经查,韭山列岛巡哨快艇哨长王浚,麻痹轻敌,未按规定路线进行纵深巡视,发现异常迹象后上报亦不及时,延误战机,确系主责。其直属上官,水寨把总赵康,平日训导不力,督促不严,亦有失职之过。”
朱雄英面无表情地听着:“证据确凿?”
“人证、巡逻日志记录、以及幸存兵士口供相互印证,确凿无误。”
“依《大明律》、《军政条例》,该如何处置?”
方孝孺沉吟道:“哨长王浚,玩忽职守,致损兵折将,当处斩。把总赵康,渎职懈怠,当革职,杖一百,流三千里。”
殿内一片寂静。王浚固然有罪,但死刑…不少人心中暗自唏嘘。
朱雄英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寒:“准奏。但,不止于此。”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声音冷冽如刀:“韭山之败,非止王浚一人之过,更是军纪松懈、武备废弛之缩影,一叶可知秋,此风不刹,今日韭山,明日就可能是我大明万里海疆!”
“传朕令:哨长王浚,玩忽职守,罪证确凿,斩立决,首级传示沿海各卫所,以儆效尤。”
“把总赵康,革职,不必流放,就在水寨辕门前,杖一百,能否活下来,看他的造化,打完后,若不死,逐出军营,永不录用!”
“宁波卫指挥使、指挥同知、佥事等一干高级将领,虽未直接参与此次巡逻,但治军不严,训导无方,负有不可推卸之统御责任!全部罚俸一年,戴罪立功!若半年内,其所辖海域再出类似纰漏,数罪并罚,严惩不贷!”
“此判决,连同王浚罪状,明发沿海所有卫所、水寨,所有军官必须诵读学习,引以为戒!”
这番处置,比律法规定的更为严厉,尤其是对高级将领的连带惩罚,更是明确传达了整肃军纪、从上到下的决心。无人再敢求情。
东宫发出的一道道钧令,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整个东南沿海乃至更广的范围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赏功榜张贴在各卫所、水寨最显眼之处。上面一个个名字和对应的丰厚赏格,让所有将士看得眼热心跳,更看得心服口服。尤其是看到那些基层兵士、甚至普通水手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并获得重赏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公平感和激励感在军中弥漫开来。“跟着太孙殿下,有功真赏,绝不埋没!”成了许多官兵的心声。
抚恤发放更是成了震动地方的大事。朱长宁派出的东宫特使,手持令箭,与地方官员、卫所军官共同组成发放小组。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箱箱白花花的银两,一袋袋沉甸甸的米粮,直接、足额地发放到那些仍沉浸在悲痛中的遗属手中。特使们还带来了太孙的亲口慰问,言语恳切,关怀备至。许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失去顶梁柱的妇人,手捧着远超预期的抚恤,听着朝廷暖心的话语,忍不住失声痛哭,那哭声里,除了悲伤,更有无尽的感激。
“朝廷…朝廷没忘了俺儿啊!” “这…这这么多钱粮,娃他娘,咱们…咱们能活下去了…” “太孙殿下和公主殿下…是好人啊!是活菩萨啊!”
这些场景和话语,通过无数渠道传播开来,不仅彻底安定了军心,更在民间赢得了对朝廷、对太孙、对公主巨大的好感度和信任度。朱长宁“菩萨公主”的名声,悄然在底层百姓中传开。
而严厉的惩处,同样带来了巨大的震慑。王浚的人头在各卫所传阅,赵康在水寨前被活活杖毙,高级将领被罚俸责骂…这一切都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一些还沉浸在往日懈怠中的军官。军纪巡查骤然严格起来,训练也更加刻苦,无人再敢拿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开玩笑。
一系列举措之后,朱雄英和朱长宁并未停歇。朱雄英下令,以此次战功卓着的部队为骨干,抽调精锐,组建一支更强大的快速反应舰队,并亲自命名为“靖海锐士营”。同时,命令工部加紧研制新式战船和火器。
朱长宁则开始着手建立一套更完善的军功抚恤核查与发放监督机制,试图将此次的经验制度化,避免人走政息。
朝堂之上,那些原本对朱雄英手段抱有疑虑的官员,在看到如此雷厉风行又效果卓着的善后措施后,也不得不暗自心惊,重新评估这位年轻储君的魄力和能力。
惊涛骇浪之后,利刃并未归鞘,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更深、更稳地锚定着大明的江山。而握刃之手,已愈发稳健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