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巨商沉希贤在一位东宫内侍的引导下,步履微带拘谨地穿过重重宫禁。他年约五旬,面容精悍,眼神中透着海风磨砺出的精明与沉稳,但此刻,踏入这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核心之一的东宫御书房,也不由得屏息凝神。
书房内并无过多奢华装饰,书卷气与淡淡的墨香弥漫。皇太孙朱雄英并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而是立于一幅巨大的《大明海疆图》前,听闻通报,转过身来。他今日未着正式冠服,只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眉宇间虽仍有少年痕迹,但那沉静的目光已自带威仪。
“草民沉希贤,叩见太孙殿下千岁。”沉希贤毫不犹豫,推金山倒玉柱般跪拜下去。
“沉东家请起。”朱雄英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座。”
内侍搬来绣墩,沉希贤谢恩后,只敢挨着半边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此番海疆得以肃清,沉东家深明大义,慨然借船,麾下舵工水手临危不惧,配合精妙,功不可没。朝廷,不会忘了任何有功之臣。”朱雄英开门见山,语气诚挚。
沉希贤连忙躬身:“殿下言重了。剿灭倭寇,保境安民,乃每一个大明子民分内之事。草民能略尽绵薄之力,已是天恩浩荡,岂敢居功?”
朱雄英微微颔首,对这番得体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他走向书案,拿起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
“功是功,过是过,赏是赏,朝廷自有法度。”他将文书递给身旁的内侍,由内侍转交沉希贤,“这是朝廷给予沉家的赏格,以及后续的一些便利,沉东家可先过目。”
沉希贤双手微颤地接过。那是一份用工整楷书誊写的清单,内容之丰厚,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其一,纹银一万两,黄金一千两。直接补偿其船只可能出现的损伤及误工损失,并额外重赏其义勇。
其二,赐予沉家“皇商”名号,特许其船队未来三年内,前往日本、琉球、吕宋等地贸易的关税减免三成。并优先获得朝廷市舶司发布的紧俏货品采购名额。
其三,特许沉家在官府报备同意后,主要海船可配备一定数量的轻型火炮和弓弩,以应对航行风险。并承诺其船队在明军控制海域内,将得到水师的必要关照。
沉希贤逐字看去,呼吸不禁粗重了几分。这不仅仅是巨额的金钱补偿,更是为其商业帝国铺就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坦途。关税减免和优先采购权,意味着巨大的、持续的利润;“皇商”名头和官方合作优先权,则是无形的护身符和地位象征;而允许配备武装和海军关照,更是直接提升了其船队的安全性和竞争力。
“殿下…这…赏赐太过丰厚,草民…受之有愧。”沉希贤是真的有些惶恐了。他预料到会有赏赐,却没想到是如此全方位的、战略性的厚赏。
朱雄英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沉东家不必推辞。这是你应得的。朝廷向来赏罚分明,对于朋友,从不吝啬。我只希望,经此一事,沉家能更紧密地与朝廷站在一起,不仅经商牟利,更能成为拱卫海疆、沟通四夷的一道桥梁。”
这话意有所指,沉希贤如何听不明白?他立刻再次离席跪倒,声音激动而坚定:“沉家上下,感念殿下暨朝廷天恩。日后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沉家船队,便是朝廷在海上永不沉没的舟楫。”
“好。”朱雄英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起来吧。具体细则,稍后会有户部、市舶司官员与你对接。望你好自为之。”
“谢殿下。”沉希贤重重磕头,心中已是波涛汹涌。他知道,沉家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紧紧绑在了这位年轻太孙的战车之上,风险与机遇,皆前所未有。
沉希贤满载而归的消息,很快就在东南沿海的海商圈子里引发了地震般的效应。
最初的反应是极度的震惊与羡慕。
“五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老天爷,沉老爷这是走了什么泼天鸿运。”
“减免三成关税三年?。这…这得是多大的利?跑一趟倭国,抵得上旁人跑三趟。”
“皇商。还能配炮。这以后海上谁还敢轻易招惹沉家的船?”
茶楼酒肆、码头货栈,处处都能听到压低的、充满酸葡萄味的议论。许多海商的眼睛都红了,恨不得时光倒流,当时接到朝廷密令的是自己。
但紧接着,更为复杂的情绪开始滋生。
“朝廷这般下血本,所图定然不小。沉家这下算是彻底被‘朝廷’拴住了。今日给你糖吃,明日怕是就要让你去啃硬骨头。与虎谋皮,福祸难料啊…”
“是啊,这次是打倭寇,下次要是让你去刺探藩国情报,或者运兵运饷,你去是不去?去了,风险巨大,还可能坏了在海外的名声;不去,今日的赏赐只怕顷刻间就能变成追命的锁链。”
也有一些实力雄厚、头脑灵活的大海商,在羡慕之后,陷入了深思。
“看来,这位年轻的太孙殿下,手段不凡,且极重信誉。与他合作,似乎并非全然是坏事?”
“朝廷看来是下定决心要整肃海疆了。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与其被动等待,甚至暗中抵触,不如主动向朝廷靠拢?即便不能像沉家那般获利丰厚,能得些关照,减免些常例盘剥,也是好的。”
“或许…可以试着通过些门路,向市舶司或者某些官员透露一下合作的意思?”
而少数与倭寇或有勾结、从事灰色乃至非法贸易的海商,则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沉家这老狗。竟做了朝廷的鹰犬。”
“朝廷这是要杀鸡儆猴。收拾了倭寇,下一步怕就是要清算我们这些‘不听话’的了。”
“得早做打算了…要么彻底洗白,要么…就得想办法给朝廷。”
沉家的受赏,激起整个东南海商群体的心思,迫使每个人都在重新审视自身与朝廷的关系,计算着未来的道路。
相较于海商圈子的复杂计算,民间对于这场大捷及其后续的反响,则要单纯和热烈得多。
捷报通过官府邸报、说书先生、往来商旅之口,迅速在沿海城乡传开。
“听说了吗?太孙殿下指挥咱们的水师,在海上打了个大胜仗。杀得倭寇屁滚尿流。”
“可不是。烧了好多倭船,还抓了不少活的。真是大快人心。”
“太好了。这下看那些天杀的倭贼还敢不敢来。”
尤其是当那些实实在在、足额发放的抚恤银米,以及对英勇士兵及其家属的超格厚赏事迹流传开来后,民间对朝廷、对太孙的赞誉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朝廷这次是真仁义啊。那么多抚恤银,直接发到手里,当官的没克扣。”
“张百户断了腿,赏了百两银子,还有田有宅,儿子还能进国子监。这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值了。”
“跟着太孙殿下打仗,死了残了都不怕,家里有靠。这兵当得硬气。”
而在这股颂扬太孙“英明神武”、“爱兵如子”的声浪中,另一个名字也开始被频繁提及,长宁公主朱。
关于她如何亲自核算军功抚恤、如何严格监督发放、如何体恤兵士家属疾苦的事迹,被那些受益的军属和经办小吏们口耳相传,不断加工渲染。
“公主殿下心细如发,每个阵亡兄弟的名字她都记得。”
“发放赏银那天,公主派来的天使就在旁边盯着,眼神厉害着呢,哪个官儿敢动手脚,立马就要掉脑袋。”
“听说有个老妪儿子没了,哭得晕过去,公主亲自给她喂药,还多给了十两银子让她买参补身子…”
“公主殿下真是菩萨心肠啊。是下来救苦救难的。”
“菩萨公主”这个名号,不胫而走,迅速在底层百姓,尤其是军属和沿海深受倭患之苦的民众中流传开来。她的形象,与深居宫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传统公主截然不同,变得可亲可敬,承载了民众对仁慈、公正和庇护的最朴素渴望。
这股强大的民间口碑,无形中为朱长宁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也极大地提升了皇室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即便日后朝堂之上有关于她“干政”的非议,在这股汹涌的民意面前,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沉家受赏引发的波澜,民间涌动的颂扬之声,如同两股性质不同却同样强大的洋流,在大明东南沿海的地下和表面同时涌动着。
东宫内,朱雄英听着锦衣卫搜集来的各方反应汇报,面色平静。沉家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海商群体的分化亦是必然。而民间的呼声,特别是对妹妹的爱戴,让他冷峻的嘴角微微牵起一丝温暖的弧度。
“看来,我这‘菩萨’妹妹,比我这‘煞星’哥哥,更得人心啊。”他难得地开了一句玩笑。
侍立一旁的朱长宁微微脸红,嗔怪地看了兄长一眼:“王兄又取笑我,百姓淳朴,过于溢美了。”
“能得百姓真心爱戴,是莫大的福分。”朱雄英收敛笑容,正色道,“你做得很好。接下来的后勤梳理、军械督造,乃至与那些有意靠拢的海商接触,还需你多费心。”
“份内之事。”朱长宁轻声应道,目光重新投向案牍之上。
海疆大捷的余晖尚未散尽,金陵皇城的巍峨宫墙之内,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已悄然拉开了帷幕。金銮殿上,看似平静的日常奏对之下,暗流汹涌,刀光剑影皆藏于冠冕堂皇的奏章与引经据典的辩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