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霜降那晚,郭村石料厂守夜人王老栓撞了邪。
天擦黑时,他正给仓库上锁,忽听见厂门口传来吉普车引擎怪叫——不是寻常轰鸣,像被掐住脖子的野兽在嘶嚎。厂长周富贵的北京212疯了般冲进厂区,开车的是他小舅子赵铁军,副驾坐着周富贵。两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车子本该拐向办公楼,却像被无形的手扳直方向,径直朝仓库冲来。王老栓向后一跌摔进门槛,几乎同时,吉普车“轰隆”撞上门边石料堆。车头瘪了,白烟四起。
王老栓拉开变形的车门,一股尿骚味冲鼻。周富贵歪在副驾驶座,眼珠瞪得溜圆,鼻孔耳朵渗着血丝,身上却不见明显外伤。赵铁军还有气息,浑身剧烈抽搐,喉咙“嗬嗬”作响:“别缠我……塔底下……他在动……”
等村民叫来救护车,赵铁军已咽气。临死前他死死攥着王老栓手腕,挤出最后几个字:“水塔……土在翻……”
县公安局结论是:周富贵突发急性心肌梗塞,赵铁军因惊慌失措操作失误,撞击造成内脏破裂死亡。至于为何直冲仓库,纯属意外。
但厂里老人都摇头。周富贵四十三岁,壮得像头牛,从未听说心脏有问题。赵铁军当过侦察兵,胆识过人。更蹊跷的是,清理现场时,工人们在吉普车轮胎缝里抠出湿黏黏的坟头土和没烧完的纸钱碎片——这厂区的地早推平了,哪来这些物件?
周富贵一死,石料厂停产。他家在县城,妻儿对乡下买卖没兴趣,索性关门。只有王老栓因被拖欠五个月工资,勉强答应留下看仓库,每月十五块钱。
仓库西边三十步远,矗立着那座新修的水塔。六层楼高,红砖砌成,是周富贵死前四个月竣工的。厂里人都知道,这塔建得邪性——前前后后塌了两次,第三次才立住。为这事,周富贵骂走了两拨施工队。
守夜头二十天太平。十一月初九那夜,无星无月。王老栓半夜起夜,瞥见厂门方向有火光。他捏着手电筒摸过去,看见会计孙桂芳蹲在紧闭的大门外烧纸钱。
孙桂芳刚过三十,平时齐整利落,此刻却头发蓬乱,眼睛红肿。
“孙会计,给谁烧纸?”
孙桂芳吓一跳,纸钱洒了一地。看清是王老栓,她才拍胸口缓过气:“王师傅,你夜里在厂里……可撞见过不干净东西?”
王老栓心一紧。
“前夜我落账本回来取,”孙桂芳声音沙哑,“走到水塔附近,听见有人哭……哭声细细的,像小孩又不太像。我拿手电筒一照,看见塔基站着个人影。”
她咽了口唾沫:“那人影个头不高,敦敦实实,浑身上下糊满泥浆,直挺挺杵在那儿,脸朝水塔。我吓得扭头就跑,鞋都跑丢一只。第二天发烧躺整天。后来问过看门老杨头,他说他也听见过动静,还说塔根那片地老是湿漉漉,可明明没下雨。”
王老栓想起赵铁军临死前那句“土在翻”,后颈汗毛立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提半斤散酒找村里的徐半仙。徐半仙七十有五,懂阴阳事。听完叙述,他捏着山羊胡子半晌不语,最后叹道:“这事儿沾了血债,怨气冲天。我得亲眼看看。”
到了石料厂,徐半仙端旧罗盘在厂区转悠。转到水塔北边空地时,指针突然狂转。“这地以前是乱葬岗吧?”徐半仙皱眉,抓把塔基土闻了闻,脸色沉了:“塔下镇了活桩,怨气冲天。你得问建塔时出过啥事。”
当夜,王老栓叫来孙桂芳,关门点灯:“徐半仙说了,塔下不干净。周厂长和赵铁军怎么死的,你清楚。现在怪事来了,下一个不知是谁。你知道啥就说,算积德,也算给自己留路。”
孙桂芳脸唰白,嘴唇哆嗦,沉默半晌才开口:“是开春的事。水塔塌了两次,第二次砸断工人腿。周厂长弄来本《鲁班秘录》残本,里头说‘打生桩’——大工程不成是地煞凶,得用活人埋地基镇住。”
她深吸气:“他们盯上村里‘傻牛’。”
“傻牛”四十出头,爹娘早死,吃百家饭,睡草垛。这种人没了也没人细究。
“那夜我对账到很晚,”孙桂芳泪下来了,“听见外头有拖拽声。从窗缝看……周厂长和赵铁军架着个人往水塔工地走。那人软塌塌的,我认出是‘傻牛’那件破棉袄。”
她跟去,躲石板后。月光淡,见两人在水塔地基坑铺草席,放“傻牛”进去,开始填土。
“土埋到胸口时……他动了!”孙桂芳浑身抖,“他扭,喉咙‘呜呜’响。周厂长吓掉铁锨。赵铁军跳下坑,用脚猛踹土……还搬砖头往下砸……我听见‘傻牛’短叫一声,就没声了……”
她吓瘫,碰倒石头。赵铁军揪出她。周富贵冷声道:“孙会计,烂肚子里。工资翻倍,年底包大红包。漏半个字……”他没说完,眼神让孙桂芳明白自己也会被埋。
“第二天水塔开工,顺当得邪门,一月就成。可我夜夜做噩梦,‘傻牛’从土里伸手抓我。周厂长和赵铁军一死,我就知道……他魂没散,找来了……”
王老栓听完寒气透骨。赵铁军临死疯话、轮胎坟土、孙桂芳见的泥人影……全拼上了。
天一亮他去县公安局。老公安起初不信“打生桩”,听他说出具体人名地点,才严肃起来。下午警察进厂,孙桂芳流泪复述,按手印。找来施工队确定地基位置,调挖掘机。
挖到两米五深碰硬物。改人工。先挖出腐烂解放鞋,再是草席碎片,接着是蜷缩骸骨——双臂上曲,指骨张开,像死前还在扒土。
人群骚动。有老人眯眼认:“是‘傻牛’!开春后不见,还以为去外县讨饭了……”
法医检:颅骨碎,气管肺里有大量泥沙,符合活埋窒息死。
水塔贴封条,厂查封。周富贵老婆来哭骂,但证据确凿。
王老栓没讨欠薪,收拾铺盖离厂。临走看水塔最后一眼——夕阳下塔影如巨钉楔入地。
徐半仙后来说:“《鲁班书》邪法沾了损阴德。活人镇地下,魂飞不了,怨气积毒。周富贵和赵铁军是被怨气冲死的。”
孙桂芳辞职称远嫁,再没回郭村。托人给王老栓捎话:“王师傅,‘傻牛’埋下去时,最后喊的是‘娘,我冷,我疼’。”
石料厂再没开。后有建筑公司想拆塔建仓库,一动工就出邪事:挖掘机熄火、墙半夜塌、伤人。最后砌高墙围起厂区任其荒。
水塔孤矗,红砖斑驳,水泥裂如蛛网。村民夜不走那边。都说无月夜细听,塔基有细细呜咽,像永远长不大、找不到家的孩子在地底哭。
更老的还说,半夜见塔基周围渗暗红水渍,像血似锈,擦不掉。
村支书让人在塔基四角埋了桃木桩,说是镇邪。可第二年夏天雷雨夜,一道闪电劈中塔顶,削去半边水箱。雨水混着铁锈从裂缝淌下,在塔基汇成暗红水洼,三天不渗。
有胆大后生凑近闻,说不是铁锈味,是淡淡的腥。老辈人听了直摆手:“那是怨气化形了。那孩子还在下面,冷,疼,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