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中原大地兵戈四起,饿殍枕藉。在冀北一处名为“白骨洼”的乱坟岗,常年游荡着一群令人闻风丧胆的野狗——刨尸狗。
它们与寻常野狗不同,皮毛驳杂灰败,像裹着一层陈年尸布,每一根毛发都似乎浸透着死气;眼睛在夜里会泛起幽幽绿光,远远望去,宛如乱坟岗上飘忽的鬼火。每到夜幕深沉,它们便会循着新坟的土腥气,成群结队地刨开那些草草掩埋的墓穴。
彼时民生凋敝,穷人死了,不过是用一领破草席卷了,找个土坑胡乱埋了,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偶有那家境稍好些的,也只能凑钱打一副薄木板拼凑的棺木,民间称其为“狗碰头”——意思是野狗一撞就碎。刨尸狗们最是喜欢这样的“美食”,领头的狗王用坚硬的头骨去撞,“咔嚓”几声,薄木板便四分五裂,露出里面尚未僵硬的尸体。它们会先让狗王享用内脏,之后群狗一拥而上,不消半个时辰,一具尸体便被啃噬得干干净净,连点骨渣都难寻。
更诡异的是,这些刨尸狗活得极长,有老人说,有些狗王竟能活过二十年。它们吃多了人尸,似是通了人性,行事愈发乖戾难测。
王孤胆,原是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后来世道乱了,货郎没法做,又因年轻时跟个老阴阳学过些“看土辨穴”的本事,便铤而走险,干起了盗墓的营生。他这人,胆子大,下手狠,也够“孤胆”,单枪匹马在白骨洼周边的古墓里进进出出,倒也攒下了些钱财,只是身上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和尸臭味。
这日,王孤胆刚从一座元代小吏的墓里摸出一件镶金的玉腰带,已是精疲力竭。那墓道狭窄逼仄,空气污浊,他在里面折腾了近两个时辰,爬出盗洞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怕墓里的阴气跟着自己出来,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搬来几块沉重的乱石,将盗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这才一瘸一拐地往白骨洼外挪。
山路陡峭,王孤胆本就耗尽力气,此刻更是举步维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骨洼的雾气像墨汁一样弥漫开来,周遭的树林在暮色中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枝叶间游荡。他知道,白骨洼的乱坟岗就在前方不远处,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他挪到乱坟岗边缘的一片洼地时,一阵若有似无的腥风忽然扑面而来,风中夹杂着骨头摩擦的“咔吧”声,令人牙酸。王孤胆浑身一僵,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腐肉、泥土和野狗涎水的恶臭,让他瞬间明白了——刨尸狗!
他缓缓转过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正从昏暗的树林深处缓缓浮现,像极了乱坟岗上那些无主的鬼火,一眨一眨,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凶狠。
为首的是一条体型异常庞大的刨尸狗,它的毛发呈暗灰色,斑秃的地方露出青黑色的皮肤,额头上突兀地隆起一块鸡蛋大小的肉瘤,随着它的呼吸微微颤动。它嘴里叼着一截尚未啃完的人骨,涎水顺着锋利的犬齿滴滴答答地落在枯草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在这寂静的乱坟岗里,格外刺耳。
狗群缓缓逼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那是狩猎前的警告,充满了贪婪与凶狠。王孤胆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发现那把用来防身的短柄斧,早已在墓里攀爬时遗失了。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在劫难逃了。这些刨尸狗比最凶狠的狼还要可怕,一旦被它们围住,顷刻间便会被撕成碎片,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他背靠着一棵枯死的歪脖子树,摆出防御的架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领头的狗王,冷汗顺着额角不断流下,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细小的霜花。狗群的包围圈越来越小,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几乎要将他淹没。领头的狗王猛地前扑,带起一阵腥风,王孤胆甚至能看到它牙缝里残留的碎肉和暗红色的血渍……
就在王孤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准备闭目待死时,一声凄厉至极的狗叫突然从乱坟岗的深处传来。
这叫声不同于刨尸狗平日里的凶狠嚎叫,竟带着一丝……绝望和凄厉?
围攻的狗群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齐刷刷地停下了动作,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王孤胆趁机大口喘了几口粗气,顺着狗群的目光看去——只见乱坟岗中央,一座新坟的土包上,裂开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那凄厉的狗叫,正是从这个洞里传出来的。
紧接着,一个灰黑色的影子从洞中窜出。那是一条更老的刨尸狗,它的毛发几乎全白了,只剩下零星几簇灰毛顽强地贴在身上,额头上的肉瘤比领头的狗王还要大上一圈,耷拉出一块丑陋的褶皱。但它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在夜色中泛着绿油油的光,像两盏诡异的灯笼。
它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一路狂奔而来。路过那些刨尸狗时,平日里凶狠无比的它们,竟纷纷低下头,恭顺地让开道路,像是在朝拜它们的王。
王孤胆的呼吸再次停滞了——那条老刨尸狗嘴里叼着的,竟然是一个婴儿!
婴儿被一块破旧的红布包裹着,浑身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血污,小脸青紫,却还在微弱地蠕动着,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咿呀”声。王孤胆活了四十多年,走南闯北,什么怪事没见过,但如此诡异的场景,他还是头一回碰到——一个婴儿,怎么会从刚下葬的坟堆里被刨尸狗叼出来?
老刨尸狗跑到王孤胆面前,停下了脚步。它将嘴里的婴儿轻轻放在王孤胆的脚边,然后抬起头,那双绿油油的眼睛与王孤胆对视。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凶光,反而充满了一种近乎于“托付”的复杂情绪。
随后,它转过身,对着那群刨尸狗叫了几声。那些刨尸狗便如潮水般退去,很快消失在漆黑的树林深处,只留下地上被它们踩倒的枯草,证明它们曾来过。
王孤胆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脚边的婴儿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那哭声在寂静的乱坟岗里格外刺耳,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颤抖着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婴儿。入手一片温热,这孩子……还活着!
他看着婴儿襁褓里露出的小脸,又看了看老刨尸狗消失的方向,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升起:这刨尸狗,是要把孩子托付给他!
王孤胆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肉乎乎、黏哒哒的东西——那是他前几日在另一座宋墓里挖到的“太岁”,据说这东西食之能滋养脏腑,延年益寿,是难得的奇物。他将太岁轻轻放在地上,推向老刨尸狗离开的方向,算是对它的答谢。
做完这一切,王孤胆不敢再有丝毫停留,抱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婴儿,跌跌撞撞地摸黑下了山。他给孩子取名叫“王念恩”,意为感念这乱世之中,从刨尸狗口中得来的一线生机。
抚养王念恩的日子,并不平静。这孩子打小就异于常人,夜里常常发出类似狗叫的咿呀声,看见生肉眼睛会发亮,吃饭时总喜欢把食物叼在嘴里咀嚼。更奇怪的是,他似乎能和狗交流,村里的土狗见了他,都显得格外温顺。有时候,王孤胆会发现他对着门口的方向发呆,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话。
而白骨洼的刨尸狗,似乎也再也没有在村子附近出现过。但偶尔在深夜,王孤胆会看到一条白影在村口徘徊,那双绿油油的眼睛远远地望着王家的方向。待他想仔细瞧个究竟时,那白影又会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村里人都说王孤胆捡来的孩子邪性,劝他把孩子送走,王孤胆却只是沉默。他知道,那是当年的老刨尸狗,它在守着什么,也在看着什么。
王念恩长大后,愈发沉默寡言,却对动物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和力,尤其是对狗。他后背靠近肩胛的位置,有一块淡淡的胎记,形状竟酷似狗爪。他常常一个人跑到白骨洼的边缘,一坐就是大半天,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些泥土和草屑。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只说:“和老朋友聊了聊天。”
王孤胆临终前,将当年白骨洼乱坟岗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念恩。他指着王念恩后背的胎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神色:“念恩啊,你的命是刨尸狗给的……它们虽是吃尸的野物,却也通了人性……往后,莫要恨它们……”
王念恩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起身走进了夜色。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径直去了白骨洼的乱坟岗。
那夜,有胆大的村民远远望见,白骨洼的乱坟岗上,站着一个青年和一群刨尸狗。青年背对着村子,仰头望着满天星斗,而那些平日里凶狠异常的刨尸狗,竟温顺地围在他身边,最前面的那条老白狗,额头的肉瘤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白骨洼的刨尸狗再也没刨过新坟。它们依旧在乱坟岗里活动,只是行为变得有些古怪——它们会在某些土包前久久徘徊,偶尔还会用爪子轻轻刨两下,却从不再下死口。
至于王念恩和刨尸狗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那乱坟岗里的婴啼又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便成了白骨洼流传至今的一桩诡异传说。每当有外来人问起,村里的老人便会抽着旱烟,悠悠地说上一段,听得人脊背发凉,却又忍不住想探究那乱坟岗深处,刨尸狗与那个被命名为“念恩”的孩子,究竟还演绎着怎样的离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