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离开后,德育处办公室重新归于平静。
贾许依旧坐在赵禹的位置上,像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他将那份关于宿舍烧烤的文件夹合上,没有多看一眼,仿佛那四个学生和被烤的蟑螂,都只是数据库里一个无足轻重的错误代码,修正即可,无需探究。
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地面投下规整的条纹,像一架沉默的梯子。
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偶尔响起的、清脆而冷漠的敲击声。
与此同时,校长办公室里,气氛却远没有这般平静。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三下,不轻不重。
南高山不用回头,也晓得是谁。
那股混杂着高级古龙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铜臭味,已经第三次飘进他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了。
他放下抹布,转过身,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但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
“魏先生,又见面了。”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永远不会出错的微笑。他是市里最大的服装厂“英伦风尚”的销售代表。
“南校长,上午好。没打扰您工作吧?”魏先生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有事说事。”南高山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后,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
他讨厌这个人。
讨厌他身上那套昂贵的西装,讨厌他那副永远不变的笑脸,更讨厌他每次开口前,那句虚伪的“没打扰您吧”。
有没有打扰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魏先生的笑容扩大了一些:“南校长快人快语。是这样的,关于咱们学校下学期校服采购的事,我想再跟您确认一下最终的意向。”
“我的意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南高山的语气冷下来,“我校现有校服使用情况良好,暂无更换计划。”
魏先生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他像是完全没听出南高山语气里的逐客令。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又一次拿出那本制作精美的宣传册,推到南高山面前。
“南校长,您再看看。我们这次修改后推出的‘温莎系列’,是专门请了鹰国设计师做的。纯棉面料,苏格兰格纹,您看这套西装款,还有这套礼服裙,穿在学生身上,整个学校的精神面貌都会焕然一新。”
南高山看都没看那本宣传册。
上面印着金发碧眼的外国模特,笑容灿烂,背景是鸥洲的古堡。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荒唐。
一套1600元。
他只要一想到这个数字,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王首一中的学生,大多来自普通的工薪家庭,有些甚至是贫困生。
1600元,可能是他们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
让他们穿上这种所谓的“贵族校服”,去扮演一个不属于他们的角色?这是教育,还是讽刺?
“魏先生,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南高山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王首一中,不需要订购新校服。请回吧。”
他以为这次,对方会像上次一样,礼貌地起身,说一句“那我们下次再约”,然后离开。
但对方没有动。
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一些,但那种商业性的礼貌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深沉、更具压迫感的东西所取代。
他靠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目光却直直地盯着南高山。
“南校长,您是个明白人。”魏先生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近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事儿,其实也不是我们厂能决定的。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南高山的心猛地一沉。他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上面。”魏先生用食指不着痕迹地朝上指了指天花板,动作轻微,却仿佛有千斤之重,“上面的意思,是希望全市的重点中学,能统一一下形象,打造一个……标杆。”
“上面”是哪个上面?
南高山当然清楚。
那个他每次去开会,都只能坐在后排仰望的“上面”。
那个掌握着学校评级、经费拨款、乃至他个人前途的“上面”。
一股无力的愤怒涌上南高山的心头。
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校长,而是一个被摆在棋盘上的兵,只能进,不能退。但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或许,这只是对方的讹诈,一种谈判技巧。
“我没接到任何正式通知。”南高山的声音干涩,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强硬一些,但连他自己都能听出里面的虚张声势,“上面的意思,请上面的人,亲自来跟我说。你,一个服装厂的经理,还代表不了上面。”
他以为这句话,多少能让对方有些难堪。
然而,魏先生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近乎于赞赏的、让南高山感到屈辱的表情。
仿佛在说:你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南校长说得对。”魏先生点了点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从西装内袋里,从容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不急不缓地划动,找到了一个联系人。
然后,当着南高山的面,按下了拨号键。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
南高山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死死地盯着魏先生的手机。
电话接通了。
魏先生没有开免提,但他说话的声音足够清晰。
“钱局,上午好。……对,对,我现在就在王首一中的南校长这里。……嗯,南校长对我们的工作有些疑问,他希望能亲自听听您的指示。……好的,好的,您稍等。”
“钱局”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南高山的太阳穴上。
市教育局的钱副局长。
那个在各种会议上强调“教育要与市场接轨”的男人。
那个……赵禹和林悦此刻正在参加的那个研讨会的组织者。
魏先生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没有挂断,而是面带微笑,起身,将手机递了过来。
“南校长,教育局的电话。”
他的语气,就像餐厅服务员递上一份菜单那样自然、礼貌,甚至体贴。
南高山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那部黑色的、泛着冷光的手机,感觉那不是一部手机,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接,还是不接?
不接,就是当场撕破脸,后果他承担不起。
接,就是把自己最后一点骨气,亲手交出去,任人踩踏。
他看到魏先生脸上那抹恰到好处的微笑,那微笑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嘲讽都更伤人。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最终,他还是伸出了手。
他的手有些抖,在空中停顿了半秒,才接过了那部手机。
手机的外壳冰凉,像一块墓碑。
他把手机放到耳边。
“喂?”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钱副局长那熟悉得让他反胃的声音。声音里带着笑意,听起来像是刚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心情极好。
“是南高山校长吧?呵呵,你好啊。”
“钱局,您好。”南高山挺直了后背,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增加一点力量。
“高山啊,别紧张嘛。”钱副局长的声音像涂了蜜的毒药,甜得发腻,“小魏也是,办事太死板。这种小事,怎么还麻烦你亲自确认呢。我跟他说过多少次了,要灵活,要讲方法。”
他三言两语,就把魏先生的越俎代庖,轻描淡写地变成了“办事死板”,把南高山的抗拒,定义成了“紧张”。
南高山感觉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正在被一个油滑的大人教训。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那1600元的校服太贵?
钱局会说:“高山啊,眼光要放长远,这是对学校形象的投资。一分钱一分货嘛。”
说学生家庭承担不起?
钱局会说:“困难是暂时的,思想工作要做到位。这也是培养学生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嘛。”
“是这样的,高山。”钱副局长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次服装统一升级,是咱们市里一个很重要的试点项目,是教育改革的一块试验田。王首一中作为重点中学,理应要起一个表率作用嘛。我知道,你一向是以大局为重的。”
大局。
又是这个词。
南高山感觉自己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
每一次,当他们想让你牺牲什么的时候,他们总会搬出这个词。
“这件事,局里开会研究过的。几个民办教育集团的顾问也提了很好的建议,大家都觉得,提升硬件和形象,是迈向国际化教育的第一步。南校长,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机会有多难得。”
“其他几所兄弟学校,都已经签了意向合同了。就剩下你们了。大家都在看着呢,你可不要让局里失望啊。”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南高山心中最后那个名为“希望”的气球。
他明白了。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这不是一个选项,而是唯一的答案。
他被孤立了。
他被包围了。
他所有的坚持,在对方那庞大的、由权力和利益交织而成的体系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电话那头还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那些关于“品牌价值”“社会反响”“未来发展”的词语,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在他耳边盘旋,却钻不进他的脑子。
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
他看到魏先生站在不远处,正低头欣赏着自己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看到窗外,有几个学生正在操场上追逐打闹,阳光洒在他们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体上。
他们还不知道,很快,他们就要被套上一件价值1600元的、名为“贵族”的枷锁。
而亲手给他们戴上这副枷锁的人,就是自己。
南高山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在被一点点抽空。
是力气。
是愤怒。
是理想。
是他作为一个教育者,最后的尊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通话的。
或许是钱局长说完就挂了,或许是他自己机械地按下了红色按钮。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机递还给魏先生。
南高山忽然感觉很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从灵魂深处涌上来,淹没了他。
魏先生接过手机,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热情洋溢。
“南校长,那……合同?”
南高山没有看他。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放那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