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眼皮和胸口上。应急灯彻底熄灭后，便携光源也关了，面具人说得省电，也避免不必要的能量泄露。现在，这里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能摸到质感的黑。
林晚靠着冰冷的石壁坐着，眼睛睁着，其实和闭着没区别。她尽力倾听——旁边萧衍微弱但还算规律的呼吸声，对面角落里面具人偶尔调整姿势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自己胸膛里那颗心不安分的跳动。黑暗中，触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刚才面具人说萧衍体内能量混沌度“上升了0.3个百分点”那句话，像颗小石子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弹，撞出一圈圈忧虑的涟漪。
0.3个百分点，听起来微不足道。但放在一个封印着恐怖能量混沌、意识沉眠的活人体内，这细微的波动意味着什么？是封印松动的征兆？还是内部混乱加剧的开始？抑或……是某种对外界刺激的、无意识的回应？
她不敢深想，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睡不着？”面具人的声音突然从对面黑暗里传来，压得很低，带着一点疲惫的沙哑。
“嗯。”林晚应了一声，顿了顿，问，“你那个探测的东西……准吗？”
“军用级便携能量侦测单元，精度在正负0.05%之间。刚才的读数变化，超出了误差范围。”面具人回答得很客观，“不过，单次读数变化不能说明趋势。也许只是脉冲干扰下的瞬时扰动，很快就会回落。也可能……是某种周期性波动的开始。”
他说得冷静，但林晚听出了那份不确定。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换了个问题，这也是横亘在她心头的巨石，“一直躲在这里？外面……孙大叔、王叔，还有维修师，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
面具人沉默了片刻。“这里不能久留。能量脉冲干扰的效果最多维持几个小时。‘议会之眼’的侦查逻辑很严密，一次干扰可能会让它们暂时标记这个区域为‘能量不稳定、低价值’，但如果后续扫描发现异常消失，或者有别的线索指向这里，它们会回头进行更彻底的检查。”
他似乎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手势，林晚听到极轻微的金属部件触碰声，可能是在检查他自己的装备。“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妥的藏身处，或者……想办法彻底离开‘方舟’核心区，回到相对正常的上层，甚至地面。但带着他，”他朝萧衍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难度很大。他的能量特征太特殊了，就算封印着，也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对‘议会之眼’和‘锈潮’都有吸引力。”
“还有‘门’后的那个东西。”林晚补充道，想起巨门上那团冰冷的暗影，“它不会善罢甘休。”
“没错。”面具人肯定道，“‘蚀变之核’受到挫败，但远未消亡。它可能会尝试修复与‘钥石’印记的联系通道，或者寻找其他方式影响萧衍。我们必须在他醒来……或者说，在他体内的状况发生更大变化之前，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并且……”他停顿了一下，“弄明白该怎么处理他这个状态。”
处理。这个词听起来有些冰冷，但林晚明白他的意思。萧衍现在是一个未知的、不稳定的“容器”，他们不能永远带着这样一个危险又脆弱的存在东躲西藏。
“你之前说，碎片可能还有用。”林晚想起净蚀之刃，“如果我们能回去拿到碎片……”
“那是远期选项。”面具人打断她，“首先，我们得能活着回到仓库附近，避开‘锈潮’和可能的‘议会之眼’巡逻队。其次，拿到碎片后怎么办？我们没有‘隐峰’的技术和设施去重新利用它们。除非……”他似乎在思考，“除非能找到‘隐峰’留下的其他东西，或者……那个维修师。”
“维修师？”林晚一怔，“她不是留在上面，对付伪核和‘巡天者’吗？”
“她是变量。”面具人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探究，“她对‘隐峰’的计划和遗产了解程度似乎很深，而且拥有我们不具备的技术能力。如果她还活着，并且成功稳定了上面的局面，找到她，或许能有转机。但同样，她的立场……始终不明。”
谈话陷入了短暂的停滞。黑暗放大了每一种细微的声响，也放大了决策的艰难。每一个方向都布满荆棘，看不到清晰的出路。
就在这时，林晚一直放在萧衍身边的手背，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不同寻常的颤动。
不是呼吸带来的起伏，更像是……肌肉无意识的细微抽搐？
她猛地坐直身体，低声急道：“他……他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面具人立刻打开便携光源，微弱的光束照向破床上的萧衍。萧衍依旧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呼吸平稳。但林晚紧紧盯着他的右手——刚才那丝颤动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几秒钟过去了，毫无动静。
“是不是太紧张，感觉错了？”面具人低声问。
林晚没有回答，她屏住呼吸，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萧衍的手上。又过了十几秒，就在她自己也快要以为是错觉时，萧衍右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弯曲了一下。幅度很小，就像沉睡中的人无意识的神经反应。
但紧接着，他眉心那个混色的疤痕，在光束照射下，似乎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过一抹难以形容的、混杂的光晕。不是之前任何一种颜色的单独闪耀，更像是几种颜色被强行拧在一起，瞬间又恢复暗淡。
林晚和面具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这不是好兆头。”面具人语气凝重，迅速用腕部装置再次扫描萧衍，“能量读数……波动加剧！混沌度在缓慢上升，虽然速度很慢，但趋势是向上的！他的身体正在无意识地对内部能量压力做出反应！这样下去，外显的生理症状可能会越来越多，甚至可能引发封印的局部不稳定！”
“那怎么办？能让他稳定下来吗？”林晚的心揪紧了。
面具人摇头：“常规手段无效。我们不能用外力压制，那可能引爆封印。或许……需要某种精神层面的安抚或引导？但他的意识沉眠，我们无法建立连接。”
精神引导？林晚看着萧衍平静又透着一丝痛苦潜流的脸，忽然想起在仓库里，自己那不顾一切的呐喊，似乎曾引动过他一丝残存意识的回应。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很大胆，甚至有些荒谬。
她挪到床边，伸手轻轻握住了萧衍那只刚才颤动过的手。他的手很凉，皮肤下能感觉到一种不正常的、细微的能量流动感，像是有微弱的电流在窜动。
“你想做什么？”面具人疑惑。
“试试看……像上次那样。”林晚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虽然刀碎了，连接没了，但我……我可能还是能感觉到一点什么。我的血，我的源血，还有那点快没了的真骸共鸣……”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闭上眼睛，努力摒弃周围的黑暗和心里的杂念，将全部心神集中在与萧衍相握的手上，集中在自己体内那几乎枯竭、却依旧存在的微末本源上。她不再试图去“喊”或者“引导”，而是放空自己，让自己变成一座桥，一个容器，仅仅是……“存在”在那里，并向他敞开一丝最微弱的、属于“林晚”这个存在的感知。
这很冒险。她不知道门后那个存在的污染是否还有残留，不知道萧衍混沌的意识深处是否还有能识别她的“安全区”。她就像在漆黑的深渊边缘，向着一片未知的、可能隐藏着怪物的迷雾，轻轻递出了一根蛛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面具人举着光源，屏息看着。萧衍眉心的疤痕偶尔会闪过极其微弱的杂色光晕，身体的细微颤动似乎频繁了一点点，但总体依旧平静。
林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什么特别的都没感觉到，只有掌心传来的冰凉和皮肤下那不安分的能量流动。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认为这个方法同样无效时——
一种极其模糊、遥远、仿佛隔了无数层厚重毛玻璃的感觉，像一滴水落入她近乎干涸的意识之湖，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那不是图像，也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底色？一片无边无际的、充满了混乱撕扯和沉重压力的“暗红与锈色的风暴”，但在那风暴极其深远的中心，似乎有那么一星半点……熟悉的、微弱的、属于“萧衍”的“银白色”光点，在苦苦坚持，并且……仿佛感应到了她这蛛丝般微弱的连接，极其艰难地、试图向她这边传递一点什么。
传递过来的，依旧不是清晰的信息，而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无尽疲惫，却又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执着与……歉意的感受。
这感受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便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了。连接也随之断裂。
林晚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跋涉。但她眼中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还在。”她看向面具人，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颤抖，“很痛苦，很混乱……但他还在坚持！他好像……想告诉我什么，但说不出来……”
面具人看着林晚，又看看似乎因为刚才那短暂“接触”而眉心疤痕光芒略微活跃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沉寂的萧衍，眼神复杂。“你确定不是你的臆想？或者……是‘它’模仿出来欺骗你的？”
“不是‘它’。”林晚摇头，语气肯定，“那种感觉……不一样。很微弱，但很真实。” 她握紧了萧衍的手，虽然依旧冰凉，但她心里却踏实了一点点。至少，他不是完全的虚无，不是彻底的沦陷。
面具人沉思了片刻。“如果你真的能建立这种极其微弱的感知连接，哪怕不稳定，也意味着他的意识并没有被完全封印或吞噬，而是被压制在了能量混沌的核心。这或许……是个好消息。但也意味着，外界刺激，包括你的连接尝试，都可能扰动那脆弱的平衡。”
他关掉了便携光源，安全屋再次被黑暗吞噬。“我们需要更专业的设备和方法，来监测和稳定他的状态。在这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坚定：“天快亮了——我是说，我们的体力必须恢复到能行动的水平。然后，我们必须冒险离开这里，去找那个维修师，或者寻找‘隐峰’可能留下的、关于这种情况的更多线索。待在这里，只有坐以待毙。”
林晚点点头，尽管黑暗里对方看不见。“我们……往哪个方向？”
面具人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先尝试往上层走，回到‘生命之源’秘境附近。维修师如果成功，那里可能是她最可能的据点之一。而且真骸的存在，或许能一定程度上屏蔽或干扰对萧逸能量特征的探测。路上，尽量避开主干道，利用废弃管道和维修通道。”
计划粗糙，风险极高，但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不是原地等死的路。
“休息吧。”面具人最后说道，“尽量睡一会儿。我守第一轮。”
林晚没有推辞。她的精神和身体都透支严重，刚才那短暂的“连接”尝试更是雪上加霜。她靠着墙壁，闭上眼睛，手里依旧轻轻握着萧衍冰凉的手。
黑暗中，思绪纷乱。孙猎户、王屯长伤痕累累却坚定的脸，维修师神秘莫测的眼神，老闸孤独的背影，隐峰日志里沉重的字句，还有萧衍意识深处那一点不肯熄灭的银白……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
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她沉入了浅眠。睡眠并不安稳，梦里依旧是黑暗的通道、蠕动的锈蚀和巨门不祥的光芒。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被一阵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惊醒。这声音很奇特，不是来自外界，更像是……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的？有点像耳鸣，但更有规律，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秩序感。
她立刻完全清醒，发现面具人也已经坐直了身体，正警惕地侧耳倾听。
“你也听到了？”林晚压低声音问。
面具人点了点头，脸色在便携光源重新亮起的微光下显得异常难看。“不是听到的……是接收到的。特定频率的神经信号干扰……是‘议会之眼’的中距离意识扫描前奏！它们在尝试进行广域的意识活性筛查！虽然精度不高，但如果被扫到，我们的位置就像黑夜里的篝火一样明显！”
他猛地站起身：“不能待了！立刻走！扫描波很快会覆盖到这里！”
林晚也慌忙起身，和面具人一起迅速将依旧昏迷的萧衍搀扶起来。她感觉到萧衍的身体似乎比之前更沉了一点，眉心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颜色似乎也显得更加浑浊。
脑海里的“嗡嗡”声正在逐渐增强，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压迫感。
面具人快速收拾了仅剩的几样东西，走到安全屋那个隐蔽的出口前，小心地移开遮挡物。外面维护管道里的黑暗，此刻仿佛也充满了无形的威胁。
“跟紧我。”面具人低声道，率先钻了出去。
林晚深吸一口气，搀扶着萧衍，紧随其后，再次投入了危机四伏、前路未卜的黑暗迷宫。
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离开安全屋的最后一瞬，林晚怀中那本“隐峰”的皮面日志，书页间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并非来自任何光源的蓝白色光晕，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