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泉人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林晚心里激起一圈圈扩散的涟漪。从隐峰封存这里的那天起?那得是多少年前了?这个人……不,这个“守泉人”,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他的存在本身,就像这地缝里缓慢流动的时间一样,透着一股非人的诡异。
“隐峰封存这里?”面具人向前走了一步,依旧警惕,但语气里多了探究,“你是指……阿尔法节点?还是这条地缝?”
守泉人那双爬虫般的竖瞳转向面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走到温泉池边,弯下腰,用覆盖着硫磺硬壳的手,舀起一捧浑浊滚烫的黄绿色池水。水从他指缝漏下,发出滋滋的轻响,冒出带着浓烈硫磺味的热气。他似乎感觉不到烫。
“节点……是后来建的。”他嘶哑地说,声音在洞窟幽蓝的冷光和蒸腾热气中显得有些飘忽,“这条地缝……更早。早到‘方舟’还没影子的时候。这里……是地火与净水交汇的地方,是地下龙脉的一条……小支流。‘隐峰’发现它,利用它,最后……封存了它。”
他直起身,看向林晚,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昏迷的萧衍。“他身上的‘蚀’……味道很浓。比当年泄露的……还要驳杂。还混进了别的东西……冰冷的‘序’?”他似乎在分辨萧衍眉心那浑浊光芒中蕴含的不同气息,“你们说‘覆写’……是那种‘序’的力量?它在覆盖一切?包括……地脉?”
林晚心头一震。这个守泉人不仅知道“蚀”(锈蚀),还能分辨出“观察者”留下的那种冰冷的秩序力量?而且他似乎对地脉很了解?
“是的。”林晚点头,尽量清晰地解释,“一种叫做‘覆写’的协议正在运行,想要抹掉旧世界的一切,包括人类,也包括……可能包括地脉这种自然存在。‘蚀’是它带来的污染之一。萧衍他……为了保护我,体内融入了‘龙骸’的力量,又被‘观察者’的碎片侵入,现在还有‘蚀’的污染……它们在他身体里打架。”
守泉人静静地听着,竖瞳里那微弱的、类似情绪的光晕轻轻晃动。“龙骸……观察者……蚀……”他重复着这些词,像是在咀嚼某种古老食物的味道,“都是……碎片。强行塞进一个‘壳’里。难怪‘锁’要撑破了。”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隐峰’的‘钥匙’……碎了吗?”
这个问题让林晚和面具人都是一愣。他怎么知道净蚀之刃碎了?
面具人从口袋里掏出那几片刚刚捡到的银灰色碎片,摊在掌心。“你是指这个?它确实碎了,在之前一次……冲突中。”
守泉人看了一眼那些碎片,似乎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干涩:“‘钥匙’注定会碎。‘隐峰’造的它……本就不是为了永远完整。它是‘引信’,也是‘路标’。碎了,路才真正开始。”
引信?路标?林晚想起隐峰日志里关于“净蚀者”是“指针”和“保险”的说法,似乎有些吻合。
“你一直在等它碎?”面具人追问。
“等它碎……等有人带着碎片来到这里。”守泉人缓缓走回他那简陋的平台旁,用脚拨弄了一下地上的尘土,露出下面一块颜色略深的、平整的岩石。岩石表面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环绕着螺旋纹路的凹槽图案,大小和净蚀之刃的截面差不多。“‘净火’余烬……需要‘钥匙’的碎片作为‘薪柴’,才能短暂重燃。否则……只是死灰。”
他指向温泉池深处:“余烬……就在下面。地火熬炼,净水洗涤,剩下的一点……最精纯的‘净化’之种。不多,只够烧一会儿。烧完了……就真的没了。”
林晚看着那翻滚的浑浊池水,很难想象下面藏着所谓的“净火余烬”。但守泉人那双非人的眼睛里的认真,让她不得不信。
“你刚才说,两个选择。”林晚把话题拉回最紧迫的问题,“用余烬净化萧衍体内的混乱,让他暂时清醒,但‘锁’会更脆弱。或者,点燃余烬屏蔽这里,躲开‘眼睛’,但我们会暴露在更深的‘注视’下。这‘更深的注视’……是什么?”
守泉人沉默了片刻,竖瞳望向洞窟幽蓝的穹顶,仿佛能看穿岩石,看到更深的地底。“‘眼睛’……是后来者的造物。冰冷,但……有迹可循。”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更缓,“更深的注视……来自这片大地本身。或者说……来自那些被惊醒的、沉睡在地脉深处的‘古老存在’的……本能关注。‘净火’是地脉净化之力的一点火星,点燃它,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划亮火柴。能吓退近处的豺狼(眼睛),但火光……也会吸引更远处、更庞大的东西……投来一瞥。”
他的描述让林晚背后发凉。比“议会之眼”更古老、更庞大的存在?仅仅是“投来一瞥”?
“那些‘古老存在’……是什么?”面具人沉声问,“龙脉之灵?还是别的什么?”
守泉人摇了摇头,动作僵硬。“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存在。在很深、很深的下面。大部分时间在睡。但‘净火’……是它们力量微不足道的一点衍生。火星闪动,可能会让它们……翻个身。或者……睁开一丝眼缝。”
仅仅是“翻身”或“睁开一丝眼缝”,听上去就足以带来毁灭性的未知风险。
两个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代价和风险。要么赌萧衍清醒后能提供关键信息或力量,但可能加速他体内封印的崩溃;要么赌能暂时避开“眼睛”的追捕,但可能引来更恐怖、更无法理解的“注视”。
“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林晚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为什么总是要在糟糕和更糟糕之间选?
守泉人看着她,竖瞳里那丝微弱的情绪似乎波动了一下。“‘隐峰’当年……也想找两全的办法。所以他建了节点,封存了这里,留下了‘钥匙’,安排了‘守泉人’。”他指了指自己,“他失败了。但也许……他预料到了失败,所以留下了‘可能性’。碎片,笔记,还有……来到这里的人。”
他慢慢走到摊开的笔记本旁,用那覆满硬壳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上面那些潦草带血的记录。“这是我的笔记。记录着地缝的变化,‘净火’余烬的衰减,还有……我漫长等待中想起的一些……旧事。关于‘隐峰’,关于‘方舟’最初的日子,关于地脉,关于……‘最初契约’的一些碎片。”
“最初契约?”林晚和面具人同时捕捉到了这个词。隐峰最后的影像里,似乎也模糊地提到过。
守泉人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翻动着破旧的笔记本,停在了某一页。那一页上,用极其狂乱的字迹画着一幅简陋的示意图:几条扭曲的线代表地脉,一个简陋的人形站在一条地脉旁,人形的心脏位置画着一个发光的点,与地脉之间连着一条虚线。
旁边注释着破碎的句子:“地脉非死物……有微弱的‘灵’或‘念’……最初的建设者们似乎尝试沟通……留下模糊记载……‘契约’非强制,似为‘共鸣’与‘互助’……需纯粹的自然之心或强大的本源血脉为引……后世忘却……仅剩粗暴的‘能量抽取’……”
字迹到这里中断,后面是大片的污渍。
“最初的契约……”守泉人嘶哑的声音像是在背诵古老的歌谣,“不是奴役,不是索取。是倾听,是请求,是……交换。后来的人忘了。只记得地脉有力量,就拼命地抽,像榨干一头不会说话的牲口。抽出了‘蚀’,抽醒了不该醒的东西,也抽断了……那点微弱的联系。”
他看向林晚:“你身上……有地脉的味道。很淡,但……是‘契约’残留的味道,不是抽取的痕迹。你和某条龙脉……有过交流?”
林晚想起与N7前哨那条龙脉之灵订立的濒临崩溃的临时契约,点了点头:“是的,但那个契约……快要消失了。”
“快要消失……说明还有一丝连着。”守泉人的竖瞳似乎亮了一瞬,“‘净火’余烬点燃时,那一点联系……或许能帮你‘听’得更清楚些。听一听这片大地……还想说什么。听一听……除了‘蚀’和‘覆写’,还有没有别的……声音。”
这个提议让林晚心中一动。如果能重新建立与地脉的联系,哪怕只是短暂加强,是否可能找到新的出路?但风险同样巨大——在“净火”燃烧、屏蔽“眼睛”、可能引来更深注视的同时,还要分心去尝试与地脉沟通?
“你建议我们选第二条路?点燃余烬,尝试沟通地脉?”面具人听出了守泉人的倾向。
“我只是……说出一种可能性。”守泉人恢复了那种空洞平板的语调,“选择,永远是你们的。余烬烧完前,我可以维持屏蔽场。但能维持多久……看余烬多少,也看‘眼睛’的强度。至于更深处的‘注视’……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来了会怎样……我不知道。”
他把选择权,连同巨大的不确定性,再次抛了回来。
林晚看向面具人。面具人眉头紧锁,显然也在艰难权衡。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萧衍,忽然又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呓语。这一次,不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几个模糊的音节,仿佛在重复某个词:
“……地下……河……汇流……”
林晚立刻扑到他身边,握紧他的手:“萧衍?你能听到吗?什么地下河汇流?”
萧衍没有睁眼,但眉头紧蹙,仿佛在梦中奋力挣扎,嘴唇又翕动了几下,吐出几个更加破碎的词:“……地图……交汇点……关键……”
地图?交汇点?林晚猛地想起,隐峰的日志里似乎提到过“方舟”结构图?还有之前真骸传递的模糊图景里,似乎也有地下河的影子?萧衍是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将之前看到、听到的碎片信息拼凑起来了吗?
面具人也反应过来,他立刻拿出隐峰的日志,快速翻动,同时看向守泉人:“你这本笔记里,有没有提到‘方舟’深层结构,特别是地下河系的分布?或者……某个重要的‘交汇点’?”
守泉人沉默地走过去,在笔记后半部分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指向一幅更加潦草、几乎像是鬼画符的示意图。图上画着几条扭曲交叉的线条,其中一个交叉点被重重地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一个古老的符号,看起来像是一座倾斜的塔。
“这里……是‘方舟’早期能量枢纽‘倾听塔’的基座位置。也是几条主要地下暗河的……交汇点。”守泉人嘶哑地说,“‘隐峰’提过一句……那里是‘方舟’与地脉联系最初建立的地方,也是后来……污染最先爆发的地方之一。早就废弃了,淹没在水里。”
地下河交汇点,最初的联系建立处,污染爆发地……
萧衍在昏迷中提到的“关键”,是否就在这里?
面具人眼睛眯了起来:“如果‘倾听塔’基座是早期与地脉沟通的关键节点,哪怕废弃了,结构可能还在。如果‘净火’能暂时屏蔽‘眼睛’,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去那里!利用那里的原始结构,加上林晚残存的契约联系和‘净火’的力量,尝试进行更深度的地脉沟通或……别的什么!”
这个想法很大胆,几乎异想天开。但此刻,这似乎是唯一一条将“净化萧衍”、“躲避眼睛”、“沟通地脉寻找出路”这几条绝路勉强拧在一起的可能性。
林晚看着萧衍痛苦而执着的睡颜,又看看守泉人那双非人却似乎蕴含着漫长等待与一丝期待的眼睛,最后看向面具人。
“去‘倾听塔’基座。”她做出了决定,声音因紧张和决心而微微发颤,“点燃‘净火’,屏蔽‘眼睛’,我们去那里试试。同时……我会尝试沟通地脉。”
面具人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同意。这是目前唯一有点积极意义的方案。”
守泉人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他只是缓缓走向温泉池,在池边那块刻有凹槽的岩石旁停下。“碎片。”他伸出手。
面具人将几片净蚀之刃的碎片放在他覆满硬壳的手中。
守泉人将碎片小心地放入岩石凹槽。碎片与凹槽完美契合。然后,他俯下身,对着凹槽,开始用一种极其古老、音节拗口、仿佛吟唱又似咒文的语言,低声诵念起来。
随着他的诵念,凹槽中的碎片开始微微震动,发出低沉的、如同金属共鸣般的嗡鸣。一丝丝银白色的、极其纯净的光芒从碎片中流淌出来,顺着凹槽的纹路蔓延,点亮了整个螺旋图案!
紧接着,温泉池深处,那浑浊翻滚的黄绿色池水中央,一点耀眼夺目的、纯净的金红色光芒,如同沉睡的火山之心,缓缓亮起,并且越来越亮!
整个洞窟开始震动!不是剧烈的地震,而是某种深沉的能量被唤醒时的共振!幽蓝的冷光与金红的光芒交织,硫磺蒸汽疯狂翻涌!
守泉人的诵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他覆满硬壳的双手按在发光的螺旋图案上,整个人的轮廓似乎都在光芒中变得模糊、透明,只有那双暗金的竖瞳,亮得如同燃烧的炭火!
“净火……要燃了!”他嘶哑的声音在能量的轰鸣中几乎被淹没,“屏蔽场即将展开!最多……维持十二个标准时!抓紧时间……去‘倾听塔’!地图……在笔记最后!”
轰——!
池水中央那团金红光芒猛地炸开!不是爆炸,而是化作无数道细密的、温暖而纯净的金红色光流,如同倒卷的瀑布,从池水中冲天而起,然后在洞窟顶部扩散开来,形成一个半球形的、流动着金红波纹的光罩,将整个洞窟连同隧道入口都笼罩在内!
光罩之外,一切仿佛瞬间被隔绝、模糊了。那种被“眼睛”窥视的冰冷压迫感,骤然消失!
而在光罩内部,温暖的金红光芒照亮了一切。林晚感觉一股温和但坚定的净化之力弥漫在空气中,萧衍眉心的浑浊光芒在这股力量下似乎都变得温顺了一些。
守泉人的身影在金红光芒中显得更加虚幻,他维持着双手按在图案上的姿势,嘶哑的声音最后一次传来,带着深深的疲惫:
“去……吧。沿着暗河……向下。‘倾听塔’……在最大的瀑布后面。记住……火灭之前……回来。或者……永远别回来。”
面具人迅速收起摊开的笔记,塞进怀里,然后和林晚一起,用尽力气架起萧衍。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光芒中那道逐渐凝固、仿佛化为岩石雕像的守泉人身影,然后转身,冲进了通往更深地下暗河的隧道。
金红色的“净火”光罩在他们身后流转,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威胁,也照亮了前方未知的、水声轰鸣的黑暗。
十二个小时。
他们只有十二个小时。
要么找到新的希望,要么……坠入更深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