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太医署值房内,苏清月正对着一卷医书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水晶透镜。昨夜天牢探视的情景历历在目,陈远憔悴却坚定的面容,镣铐的冰冷触感,以及自己那番不计后果的表白,都让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忧虑与决绝交织,如同冰与火在胸中冲撞。
突然,值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打断了她的沉思。闯入的是苏府管家和几名神色冷峻的家丁,为首的管家面无表情,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小姐,老爷请您立刻回府一趟。”
苏清月心中一沉,瞬间明了。探监之事,终究是泄露了。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反抗,也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将医书和水晶透镜小心收好,平静地道:“走吧。”
苏府祠堂,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族中长辈、各房主要成员几乎齐聚于此,人人面色肃穆,或垂眸不语,或眼神复杂地看向跪在祠堂中央的苏清月。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明远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背对着众人,身形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猛地转身,脸色铁青,目光如刀般剜在苏清月身上,那眼神里再无往日的慈爱与欣赏,只剩下被触犯权威的震怒与对家族前程的极度焦虑。
“逆女!”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你竟敢罔顾为父告诫,罔顾家族安危,私自去探视那朝廷钦犯,那即将被定为前朝余孽的顾云!你……你眼中可还有苏家列祖列宗?可还有我这个父亲?!”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我苏家世代清誉,忠君爱国,岂容你如此败坏!你屡次三番,与那顾云牵扯不清,如今更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太子府已派人‘提醒’,若再与你有所牵连,我苏家满门前程尽毁!你……你是要将我苏氏一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苏清月跪得笔直,抬起头,迎视着父亲暴怒的目光,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经历过巨大痛苦后沉淀下来的冰冷平静。这平静,反而更激怒了苏明远。
“事已至此,为保全我苏氏门楣,为了阖族上下百余口的性命前程……”苏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响彻整个祠堂,“我,苏明远,以家主之名宣布:自即日起,逆女苏清月,不遵父命,不守闺训,德行有亏,与家族离心离德,更与朝廷钦犯勾结,陷家族于不义!我已无此女!”
他猛地抓起早已备好的朱笔,那猩红的笔尖在族谱上“苏清月”三个字上方悬停一瞬,随即狠狠划下!一道刺目的红色墨痕,如同裂开的伤口,瞬间覆盖了她的名字,也斩断了她与这个家族最后的名义联系。
“将其逐出家门!生死荣辱,富贵贫贱,自此与苏家再无半分瓜葛!族中任何人,不得再以苏家女视之,不得再与之往来!违者,族规处置!”
冰冷的宣判如同惊雷,在祠堂中炸响。族人们神色各异,有面露不忍者,有幸灾乐祸者,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苏清月静静地听着,看着那道朱砂划痕,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尖锐的痛楚过后,反而是一种奇异的解脱。她对着前方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缓缓地、庄重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个头磕下去,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与这生活了十多年的家族,做最后的告别。
起身时,她的眼眶微红,却没有一滴泪水落下。她不再看脸色铁青的父亲,也不再理会周遭各异的目光,挺直脊背,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这象征着家族荣耀与束缚的祠堂。
回到昔日闺阁,她只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必备的银钱和医书,还有那枚贴身收藏的水晶透镜。当她提着这轻飘飘的行李,再次走出苏府那扇朱红大门时,身后是沉重的关门声,以及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哪一房女眷低低的啜泣或许是叹息。
她没有回头。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辨明了方向,便径直朝着那条熟悉的、通往陈远旧官署的街道走去。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那处官署早已被封条禁锢,显得破败而冷清。但当她走近时,侧门却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隙。赵虎那张带着刀疤、此刻却写满肃然的脸露了出来。
“苏姑娘,”他低声道,侧身让开,“大人早有安排,此地虽简陋,却还算安全。您暂且在此安身,外面有我们的人守着。”
苏清月点了点头,轻声道:“有劳赵统领。”她迈步走入这满是回忆的院落,身后,赵虎轻轻合上门扉,将外界的风雨与家族的决绝,暂时隔绝。新的,充满未知与艰险的旅程,从这被家族放逐、与爱人同舟共济的决定开始,已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