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气氛愈发凝重。香烟的灰烬在沉默中无声堆积,像极了前线化为焦土的阵地。有人补充了更广阔的困境,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眼下,北方军第六兵团五万人已陈兵辽西走廊,虎视眈眈,随时可东进增援锦州。李振彪的第一兵团更如附骨之疽,仍在锦州西北与我主力反复纠缠,使我军动弹不得。而制空权……第二飞行师团的战报,诸位都看了吧?在北方军那些新式战机面前,我们已近损失殆尽。”
长桌尽头,佐藤默默听着,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上。茶水已凉,水面无波,映不出他眼底深潭般的晦暗与急速盘算的冷光。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杯,仿佛那是仅存可掌控的东西。
“现在怎么办?”坐在佐藤旁边的渡边师团长终于按捺不住,一拳轻轻砸在桌面上,震得烟灰缸一跳。“陆军大臣那个坐办公室的文官,又要我们继续进攻!他懂什么?他见过高桥枢纽前烧焦的土地吗?听过白磷弹下面士兵的惨叫吗!”
“进攻?”角落里,一个面容精悍的少壮派师团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陆军大臣就是个超级马鹿!他脑子里除了‘前进’和‘万岁’,还装得下别的东西吗?战术?战略?他只怕连地图比例尺都看不懂!”
这话说得极重,却意外地没有引来反驳。反而有好几位师团长眼中流露出深以为然,甚至是一种同仇敌忾的讥诮。丰臣老鬼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道:“慎言……但,话糙理不糙。东京的大人物们,总觉得帝国陆军无所不能,却看不见敌人的火炮比我们粗,飞机比我们快,士兵……也比我们想象中顽强得多。”
佐藤依旧没有抬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察觉他嘴角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冰冷的弧度。渡边的愤怒,少壮派的讥讽,老将的无奈……所有这些情绪,都如同棋子般,落在他心中的棋盘上。愤怒好, 愤怒意味着对东京离心;讥讽妙, 讥讽意味着权威扫地;无奈更佳, 无奈意味着需要一个新的、能带领他们摆脱困境的“务实”领袖。
他缓缓端起那杯凉茶,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借着这个动作,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野心的光芒,彻底掩藏在了瓷杯的阴影之后。会议室里抱怨与烟雾依旧缭绕,但某种无声的分化与重新聚合,已在这压抑的空气中悄然滋生。
良久,佐藤将凉透的茶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压过了低语。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滞:“诸位,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把帝国勇士像柴薪一样,一批批填进北方军的火海,葬送在锦州城下……这样的进攻毫无意义,只是懦夫用士兵的血,去染红自己的绶章。”
“可是,命令如山啊,佐藤君。”渡边老鬼子搓着下巴,眉头紧锁,声音里满是无奈的疲惫,“大本营,特别是那位陆军大臣,勒令我们必须拿出一场胜利来挽回颜面。违抗军令的后果……”
“胜利?”吉川师团长猛地打断,他年轻气盛,脸上涨起一层愤怒的红晕,“用士兵的尸骨去堆砌他官邸里的盆景吗?那个被门夹了脑袋的超级马鹿!自他上台,陆军何曾有过一天好日子?除了催促进攻、无视伤亡,他还会什么?”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前倾,手指重重敲击桌面,“我们这里,二十万将士!再加上关东军剩余的十几万精锐,这是近四十万帝国陆军!我们联名弹劾他!用前线四十万将士的血泪与名义,把他从那把椅子上拉下来!”
“弹劾……”有人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犹豫,但更多是被绝境逼出的铤而走险的光芒。
“对,弹劾。”佐藤接过话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更显力量,“关东军当年可以‘兵谏’,我们如今用合法方式,向天皇陛下直陈前线危局与将士悲声,有何不可?这不是叛乱,这是尽忠,是为帝国保存最后的精锐血脉!”
渡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被这个“合法”且“忠君”的外衣打动了,他补充道:“而且,新任陆军大臣上任后,一直打压、排挤关东军,致使司令官职位空缺至今,仅由参谋长中村孝太郎代理军务。他们对关东军的忌惮与不公,正好可以为我们所用。联合关东军一起行动,力量才足够撼动东京。”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一场前线将领与实力派驻军联合的政治行动,轮廓逐渐清晰。
第二天,以佐藤、渡边、吉川为首的十人,便出现在了关东军司令部那栋厚重阴沉的建筑里。面对主持军务的参谋长中村孝太郎——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藏在圆片眼镜后的老派军人——佐藤没有过多寒暄,直接陈述了前线惨状与他们的决意。
当听到“联合弹劾陆军大臣”这几个字时,中村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飞快地掠过一丝精光,心底几乎要笑出声来:(还有这种好事?东京那群眼高于顶的混蛋,终于把前线逼反了?)
但他脸上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矜持与凝重。他缓缓摘下眼镜,用绒布细细擦拭,拖延着时间,仿佛在权衡天大的干系。
“此事……非同小可啊,诸君。”中村重新戴上眼镜,声音拉得又慢又长,“涉及东京大本营,涉及帝国陆军统率根本,需从长计议,万全准备。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中村阁下!”吉川急道,几乎要站起来,“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士兵因为愚蠢的命令死在毫无希望的冲锋路上!那个马鹿不下台,下一个全军覆没的,就可能是我们在座的任何一支部队!必须立刻行动!”
佐藤也紧紧盯着中村,声音低沉而决绝:“关东军深受其害,难道就甘心一直这样被排挤、被消耗?这是为了前线四十万将士的生路,也是为了关东军的未来。那个马鹿,必须下台。”
中村的目光逐一扫过面前这些风尘仆仆、眼带血丝却又意志坚定的将领。他知道,这不是试探,而是真正的兵临城下——不过是向着东京的方向。他故作沉重地叹息一声,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将手中的茶杯稳稳放下。
“既然诸君心意已决,为帝国国运,为将士性命……我关东军,”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愿与诸君共进退。”
会议室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旋即被一种更具危险性的同盟气息所取代。一份由前线师团长与关东军代理参谋长联署的、分量惊人的弹劾文书,变成了一封措辞“沉痛而恳切”的加急电文,飞向了东京。
东京,鬼子首相官邸。
当首相看到那封以“满洲驻屯军及关东军全体将士”名义发来、密密麻麻附着高级军官签章的弹劾电文时,他拿着纸的手先是抖了一下,随即猛地将电文拍在桌上,又抓起来再看一遍,仿佛希望是自己眼花了。
“天塌了……天真的塌了!”他原地转了个圈,扯了扯领口,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那个不在场的倒霉蛋——压低声音咆哮起来:“陆军大臣!你个超级马鹿!早就跟你说打不了!打不了!北方军那是铁板一块!你个驴踢了脑袋的非要‘彰显皇军武威’!现在好了!前线四十万把枪杆子调过头来指着你了!联名!弹劾!要你下台!”他气得手直哆嗦,抓起桌上一个装饰用的砚台,举了举,又心疼地轻轻放下,“我看你这次怎么收场!怎么跟天皇陛下交代!”
陆军省,大臣办公室。
“我……我……”陆军大臣捏着那份抄送过来的电文副本,脸色先是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除了“我”字,半晌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仿佛能透过这纸文书,看到满洲雪原上四十万双愤怒而冰冷的眼睛,以及东京同僚们即将露出的讥诮神情。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昂贵的皮椅里,喃喃道:“我……我是为了帝国……”
大本营的紧急会议开得如同丧礼。面对“前线可能发生不可预测变故”的严峻警告(中村参谋长的密报暗示得非常“艺术”),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共识下,效率高得惊人。为了安抚那四十万“情绪激动的忠勇将士”,避免事态恶化成无法收拾的“下克上”第二季,决议迅速达成:
陆军大臣“因健康原因”,即刻辞职。
消息传到海军省,气氛截然不同。
“噗——哈哈哈哈!咳咳……”海军大臣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全喷在了办公桌上,他顾不得擦,拍着自己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那个马鹿!那个不识海风的旱鸭子马鹿!终于!终于啊!”
办公室里的其他海军将领也憋不住了,瞬间笑作一团。有人学着陆军大臣可能的口吻:“‘我……我是为了帝国!’”立刻引来更大的哄笑。
“让他不懂装懂!让他瞎指挥!什么‘数月荡平北方’,结果把自己麾下都快‘荡’反了!”海军大臣擦着眼角,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畅快与讥讽,“这回可是前线全体将士的‘心意’啊,看他们陆军以后还敢不敢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说什么‘陆军支撑帝国’,支撑到被自己人弹劾下台?哈哈哈!”
“大臣,是不是……该开瓶香槟?”一个年轻些的将领提议,眼中闪着恶作剧般的光芒。
“开!为什么不开?”海军大臣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庆祝我们的‘友军’……及时清除了一个不称职的指挥官嘛!为了陆军的‘健康’和‘团结’,干杯!”
海军省的走廊里,很快回荡起香槟杯碰撞的清脆响声和压抑了许久的、快活的笑声,与陆军省那边的死寂形成了荒诞而讽刺的鲜明对比。一本正经的公文辞令之下,权力的更迭与军种的倾轧,在这一刻露出了其最真实也最可笑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