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自王险城头变换大王旗,已过去半年。凛冽的寒冬被温暖的春风取代,覆盖山野的积雪化作涓涓细流,滋润着饱经战火的大地。大麦帝国在东疆设立的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如同四根巨大的楔子,深深嵌入这片广袤的区域,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消化”过程。
晋王韩继,身兼东夷都护,坐镇乐浪郡郡治(原王险城)。昔日的行辕如今已成为名副其实的都护府,车马络绎,文吏武将穿梭不息,俨然是东疆的政治军事心脏。半年时间,足以让最初的混乱与喧嚣沉淀下来,但也让更深层次的问题浮出水面。
阳夏公灌婴与平阳公栾布麾下的主力部队已大部撤回国内休整,只留下必要的戍卫军力以及部分愿意留在当地屯田的军士。靖海侯张浒的水师则保持着对沿海和主要江河的定期巡航,维系着帝国与这片新领土之间的血脉联系。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已然结束,但无形的硝烟却在官署、田野和山岭间弥漫。
都护府正堂,韩继正召集核心僚属进行例行议政。相较于半年前,他眉宇间的稚气几乎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威仪。堂下,除了几位留任辅助的宿将幕僚,更多的则是那些已授实职、独当一面的年轻一代。
“殿下,”首先开口的是随明,他如今身兼都护府主簿一职,负责文书机要,协调各郡往来,“四郡户籍初步编定已毕,然隐户、逃户之数,恐仍不在少。尤其玄菟、真番二郡,山高林密,部族杂处,官府政令难及偏远之地。”他呈上厚厚的籍册,眉头微蹙。
陈应补充道,他负责田亩清查与赋税拟定:“土地清丈更是阻力重重。旧有贵族、豪强虽表面归顺,却多隐匿田产,或以劣田充好田,抗拒新政。按大麦律令制定的新税制,在推行中屡遭软抗,各地收缴上来的钱粮,远低于预期。”
负责监察、情报与对外联络的蒯通接着汇报,他的消息往往更触及暗处:“殿下,旧卫氏王族虽已覆灭,但其部分远支宗亲、故吏隐匿民间,或逃入山林,或潜藏于归附的部族之中,时有煽动言论,散布‘麦人苛政,不如卫氏’的流言。真番郡外的辰韩、弁韩诸部,见我大军已退,态度亦渐趋暧昧,小规模摩擦时有发生,试探我底线。”
负责后勤与物资调配的召奴也面露难色:“都护府及各郡县官吏、戍卒俸禄,兴修水利、道路之费,赈济贫弱之粮,皆需国内转运支撑。然海运时有风浪之险,陆路转运耗费巨大,长此以往,恐国内府库压力骤增。”
最后是负责民生与医教的孙阳:“战后疫病虽已控制,但民间缺医少药之况普遍。推广大麦医理,亦受本地巫医习俗阻碍。教化之事,更是任重道远,语言不通,文字相异,欲使其知礼仪、沐王化,非一朝一夕之功。”
一连串的问题摆在面前,涉及民政、财政、安全、文化等方方面面,远比攻克一座城池要复杂得多。堂内气氛有些凝重。
韩继静静听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众人。他看到了随明、陈应的疲惫与压力,看到了蒯通的警惕与机敏,看到了召奴的务实与忧虑,也看到了孙阳的仁心与坚持。
“诸事艰难,早在意料之中。”韩继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若新附之地顷刻间便如臂使指,反倒奇怪。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然,发现问题易,解决问题难。你等既已身在其位,当有何策以对?”
他将问题抛了回去,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旨在锻炼这些年轻人的能力。
灌阿率先出列,他如今是乐浪郡的一名骑都尉,负责郡内巡防剿匪,身上已带着一股剽悍之气:“殿下,玄菟、真番的山匪、溃兵与不服部族勾结,劫掠商旅,袭击村寨,光靠文治安抚恐难奏效。末将请命,愿率精兵,深入清剿,擒其首恶,以儆效尤!唯有先肃清顽抗,方能推行王化!”
柴奇也附和道:“不错,对一些冥顽不灵者,当施以雷霆手段!”
周亚夫则持不同看法,他跟随栾布处理军务,眼界更为开阔:“灌都尉所言虽有理,然东疆初定,人心未附,一味用强,恐驱民为匪,适得其反。剿抚当并重。末将以为,当明确告示,主动归顺者,可既往不咎,分与田地;负隅顽抗者,方以大军剿灭。同时,需在要冲之地增筑军堡,屯田驻军,徐徐图之,挤压其生存空间。”
栾贲补充道:“亚夫兄所言极是。且清剿之军,需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方可收民心。否则,与匪何异?”
文官这边,随明沉吟道:“户籍田亩之弊,根子在旧势力盘根错节。或可效仿秦之‘令黔首自实田’,鼓励百姓自报田产,官府核实后给予田契,承认其所有权,并承诺数年内赋税从轻。如此,或可分化豪强,争取底层民心,亦可摸清真实田亩数目。”
陈应点头:“随主簿此策甚善。同时,可遴选一批熟悉本地情弊、且愿效忠我朝的旧吏或士人,加以培训,充入各级官府,以其治其地,或可减少阻力。”
蒯通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对于暗处流言与外邦试探,强硬与怀柔需并行。一方面,需加强麦风司在此地的力量,严密监控,揪出散布谣言者,公开处置,以正视听。另一方面,对辰韩、弁韩等部,可遣使宣慰,赐予封号,开放边市,以利诱之。若其仍不识时务,再行威慑不迟。至于隐匿的卫氏余孽,可悬赏缉拿,同时告诫收留者,连坐治罪!”
召奴则从实际角度提出:“开源节流亦是关键。东疆临海,渔盐之利可观,可鼓励捕捞、煮盐,官府统销或征税。山林矿产,如铁、铜,亦可由官府主导,谨慎开采。同时,都护府用度,当力求节俭,以减少对国内的依赖。”
孙阳道:“医教之事,急不得。可先于各郡县设立官医署,培养本地学徒,以疗效取信于民。教化则宜从孩童入手,设立学官,教授汉字、语言与大麦律法礼仪,潜移默化。”
年轻人们各抒己见,虽有分歧,但皆言之有物,展现出半年历练后的长足进步。韩继认真听着,不时颔首。
待众人言毕,他综合各方意见,做出了决断:
“准周亚夫、栾贲所请,剿抚并重。灌阿、柴奇,予你二人各三千兵马,分赴玄菟、真番,清剿首要匪患,务必打出军威!然需谨记军纪,不得扰民,俘获之众,愿降者编入屯田,顽抗者依律处置。具体方略,与周亚夫、栾贲商议而行。”
“准随明、陈应所请,推行‘自实田’之策,具体细则由你二人拟定,先在乐浪郡试行。选用旧吏之事,蒯通协助甄别。”
“准蒯通所请,加强监察,分化外邦。悬赏卫氏余孽之事,即刻去办。与辰韩等部交涉,由你全权负责。”
“准召奴所请,着手规划渔盐、矿产之利,拟定章程。都护府用度,由你严格审核。”
“准孙阳所请,设立官医署及郡县学官之事,由你统筹,所需钱粮与人员,与召奴、随明协调。”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沉凝:“东疆之治,如烹小鲜,火候、佐料,皆需恰到好处。过急则焦,过缓则生。望诸位各司其职,同心协力。我等在此所做一切,非仅为一时之安定,更为大麦万世之基业!让这片土地,真正成为帝国强盛之翼,而非溃痈之穴!”
“谨遵殿下谕令!”众人齐声应诺,斗志昂扬。
议政结束,众人领命而去。韩继独自走到堂外,眺望着远处渐渐泛绿的群山。东疆的春天来了,但治理这片土地的“寒冬”或许才刚刚开始。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不在于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在于这日常的政务琐事、人心的拉锯争夺之中。他麾下的这支年轻队伍,能否经得起这番锤炼,将直接决定东疆未来的命运。都护府外的天空下,看似平静的东疆大地,实则暗流涌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拉开序幕。而这场战争的胜负,将比攻陷十座王险城,更能考验一位王者及其追随者的真正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