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永熙宫承天殿高阔的窗棂，在打磨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漆料与淡淡龙涎香混合的气息，这是崭新宫殿特有的味道。天熙十七年三月初四，大麦迁都天熙城的第一个清晨，帝国的新中枢在渭水南岸迎来了它的第一次朝会。
寅时正，宫门初启。
百官车马自尚在建设中的各处官邸、临时寓所汇向皇城。与咸阳宫闱曲折、宫道幽深不同，天熙城的道路宽阔笔直，经纬分明。朱雀大街可容十二驾马车并行，青石路面平整如砥，马蹄声与车轮声在清晨显得格外清晰。许多官员还是第一次在如此敞亮通达的路径上赶赴朝会，感受着与旧都截然不同的气象。
镇国晋王韩继的仪仗自东侧的“显德殿”出发。他的新王府尚未完全建成，目前暂居宫内这座偏殿。殿宇虽不如旧日晋王府宏阔，但规制严谨，用料考究，更紧邻宫城核心。韩继身着亲王常朝服，玄衣纁裳，但未戴沉重的冕冠，只以玉冠束发，显得干练而精神。随明、陈应等近臣已等候在殿外廊下。
“殿下，昨夜宫城各殿巡查完毕，一切安妥。”随明低声禀报，“陛下与皇后宿于万熙殿，据报安歇平稳。宫内值守、水火调度，皆已按新规制运行。”
陈应补充：“各衙署昨夜入驻后，皆有文书呈报初步安置情形。丞相府、太尉府、御史大夫府等主要官廨已能基本运转，唯吏员对新环境尚需熟悉，文书流转稍显迟滞。”
韩继微微颔首，翻身上马：“新宫初立，万事开头难。走，去承天殿。”
队伍沿着宫城内新铺的御道行进。两侧殿阁巍峨，斗拱飞檐在晨光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太液池水波不兴，倒映着远处承天殿的重檐。宫苑中移栽的花木已吐出嫩芽，尽管规模尚不能与旧宫御苑相比，但布局疏朗，意境开阔，自有一番新气象。
承天殿前，百官云集。
三层汉白玉台基之上，大殿崔嵬，黑底金字的“承天殿”匾额高悬。殿前广场以特制陶砖铺就，平整如席，可纳万人。此刻，文武百官依新制序列肃立。许多老臣下意识地寻找着咸阳麒麟殿前熟悉的方位标记，却只见崭新划一的墁地与廊柱，不禁有些恍惚，但很快便在新任礼官引导下站定。
文官以丞相随何为首，武将以太尉周勃居先。阳夏侯灌婴、卫将军赵贲、平阳公栾布（已自北疆回朝述职）、靖海侯张浒（亦奉召回京）等功勋将领皆在武班前列。年轻一代中，周亚夫、灌阿、栾贲、柴奇等人因各有军职或随驾有功，亦获准参与此次大朝，立于父辈之后或独立班次，个个身姿挺拔，目光炯炯。
韩继登上台基，立于诸王班列首位。他的目光扫过广场，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也看到了一些因迁都遴选而新晋的中低级官员。新旧交融，济济一堂，象征着这个王朝在迁都后焕发的活力。
辰时初，钟鼓齐鸣。
九响景阳钟自承天殿东南角的钟楼传来，音色清越悠长，与咸阳旧钟的浑厚截然不同。紧接着，殿前廊下六十四面编钟、编磬奏起《永熙之章》，乐音庄重而明快，少了些古奥，多了几分开阔之气。
“陛下升殿——” 司礼宦官高亢的唱喏声响彻广场。
百官敛容垂首。御道尽头，皇帝韩信的身影出现在承天殿高大的门扉内。他今日未服最隆重的大裘冕，而是一身玄色常朝袍服，头戴通天冠，腰佩鹿卢剑，步履沉稳，自御阶缓缓而下，直入殿中，升坐御座。冕旒虽简，天威不减。
皇后林仙丽并未同临，此乃常朝，非大典。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在崭新的殿宇间回荡，声浪似乎比在旧殿时更加洪亮清晰。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平稳响起，透过宽敞的殿宇，清晰地传到前列官员耳中，后排亦能听闻——这得益于殿内特殊的穹顶设计与传声布局。
“今日，乃我大麦定鼎天熙、入驻永熙之首朝。” 皇帝目光扫过殿内殿外，“旧都咸阳，功成身退；新京天熙，气象初开。朕愿与诸卿，于此新基之上，共勤政事，再创辉光。”
简短的开场，定下了基调：不忘旧功，更重开新。
朝议随即开始。首要议题，自然是迁都善后与新都运转。
丞相随何率先出列：“陛下，百官及主要衙署已初步安顿。然天熙城百业待兴，官舍民居续建、市坊繁荣、流民安置、乃至粮秣物资持续转运，千头万绪。臣请设‘天熙营造司’专理后续营造事宜，由将作大匠墨侯总领；另需加强京兆尹府（天熙城地方行政）权责，以抚新附之民，理都城庶务。”
“准。” 皇帝当即应允，“墨卿。”
墨雪自班列中出，她依旧是一身简朴深衣，与周围朱紫袍服格格不入，却无人敢小觑。“臣在。”
“天熙城后续营造，朕便托付于你。需秉持先前‘实用、坚固、前瞻’之原则，不急功近利，务求夯实根基。尤要注意防火、防疫、防洪诸事。”
“臣，领旨。” 墨雪肃然一揖。
京兆尹的人选，经过简短商议，皇帝钦点了一位以干练务实着称的原河南郡守担任，并赐爵关内侯，以重其权。
太尉周勃接着奏报军事布防：“陛下，禁军主力已随驾入驻天熙城，宫城、皇城、外郭防卫体系初步建立。然新都幅员辽阔，十二门、百余里城墙、坊间要道，仍需增兵驻守。臣议，可调北军一部、南军精锐共计三万，陆续入京协防。旧都咸阳，留中尉军一万五千，并北军一部，改为‘西京留守司’，归太尉府直辖，以镇关西。”
“可。” 皇帝点头，“咸阳乃旧都，关西门户，不可轻忽。然驻军需严守律令，不得扰民。关中各处关隘、粮仓防务，亦需重新核定。”
接下来，大司农召平呈报了迁都耗费的初步统计及未来一年维持新都运转的预算，数目庞大，但相比营建十五年之投入，已在可控范围。皇帝令其与丞相府细化，务必保障民生与边镇军需不受影响。
御史大夫陈婴则奏报了处置杜、田余党及整顿咸阳、天熙两京法纪的进展，强调将严查迁都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贪渎、舞弊及趁乱不法之事。
一系列朝政有条不紊地议决。新朝堂的效率，似乎因新环境的刺激而有所提升。殿宇通透明亮，官员奏对时不必过分提高音量；议事流程也因新环境的“陌生感”而减少了些旧有的繁文缛节和私下交头接耳。
待常规政务议毕，皇帝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韩继：“晋王。”
“儿臣在。” 韩继出列。
“你总督迁都协理事宜，于新旧交替之际，可知这新都之中，除却宫室衙署，最紧要者为何？最易生弊者又为何？” 皇帝的问题，显然带有考校与引导之意。
殿中安静下来，众臣皆望向这位年轻的亲王。
韩继略一沉吟，朗声答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新都最紧要者，非宫阙之华，非衙署之严，而在‘人气’与‘活水’。”
“哦？细言之。”
“所谓‘人气’，乃指官员、士民、商贾、工匠之心归属，市井之繁荣，百业之兴旺。宫城再固，若无万民充实其间，不过空城。故儿臣以为，当速定民居分配之策，优惠商税，吸引四方之民来居；广开学官，教化本地及新附之民；妥善安置随迁吏员家眷，使其安心任事。人心安，则都城固。”
“所谓‘活水’，一为实指，乃天熙城赖以维系的漕运、供水、排水之系。此乃墨侯与将作监心血所在，需确保其长久通畅无虞，尤需防范淤塞、污染。二为虚指，乃财货之流通、信息之传递、人才之往来。天熙城居天下之中，当以此为契机，梳理四方驿路、漕渠，降低关津之税，鼓励货殖，使天下财货如活水般汇聚于此，再流通四方，则新都不独为政治中枢，更为经济、文化之枢纽。”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最易生弊者……儿臣拙见，恐在‘新旧隔阂’与‘权力空窗’。”
“新旧隔阂，随迁官员与留守旧员之间，淮泗元从、关中旧吏、新拔擢才俊之间，乃至新都居民与旧都遗民之间，难免有利益冲突、观念差异，若处置不当，易生党争嫌隙，离心离德。”
“权力空窗，乃指迁都之际，旧制稍弛，新规未稳，一些衙门权责交接未清，监察或有疏漏。此正是不法之徒上下其手、贪墨舞弊之机，亦可能给内外敌可乘之隙。”
这一番分析，既着眼宏观战略（人气、活水），又洞察现实隐患（隔阂、空窗），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殿中不少大臣暗自点头，即便是对晋王心存复杂观感者，也不得不承认其见识日益老成。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知弊病，可有应对之策？”
“儿臣浅见，”韩继拱手，“对于‘人气活水’，当以政令引导为主，辅以利惠。具体施策，需与丞相、大司农、将作监及京兆尹共议细章。而对于‘隔阂空窗’，则需立规矩、明赏罚、强监察。儿臣建议，可借迁都初定之机，由御史台牵头，对各衙门权责、流程进行一次彻底梳理核定，颁行新制；同时，加强对两京官员、特别是手握实权及钱粮物资者的监察考核，对趁乱渔利者严惩不贷，对勤勉任事者及时褒奖。此外，可多设一些跨旧新、融各派的公务，令不同背景官员协同办事，以事功消弭隔阂。”
“甚善。”皇帝终于微微颔首，“便依此议。相关事宜，晋王协同丞相、御史大夫办理。”
“儿臣遵旨。”
这一问一答，不仅明确了下一步工作重点，更在百官面前再次肯定了韩继的地位与能力。
朝会最后，几项重要人事任命颁布。
明确镇国晋王韩继“参赞枢机，协理政务”的常设职责，其“迁都协理署”改为“政事堂参议”，成为常设机构，随明、陈应等人各有正式任命。
周亚夫正式卸去玄菟郡都尉之职，调入天熙城，授“北军中尉”，负责京师部分卫戍及新军编练，爵进封侯。
灌阿、栾贲、柴奇等年轻将领，皆授予京师或近畿重要军职，独当一面。
蒯通所领麦风司权限进一步明确和扩大，专司监察刺探，直奏皇帝。
召奴、孙阳等文臣之后，亦在各自领域获得擢升。
一张以皇帝为核心，融合旧勋、新贵、干吏、技术官僚及年轻才俊的新朝权力网络，在永熙宫第一次朝会上，清晰地展现出来。
朝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在浑厚的钟声中结束。百官依次退出承天殿，许多人走到殿外广场，仍忍不住回望这座崭新的殿堂，沐浴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心中充满了对新朝新都的种种期待、憧憬、以及不可避免的思量。
韩继与随明、陈应等人最后走出。他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俯瞰着正在苏醒的天熙城。远处，坊市间已有炊烟袅袅升起；近处，宫城墙垣肃穆，街道如棋盘般向远方延伸。
旧的时代真的过去了。从这里开始，大麦帝国将书写全新的历史篇章。而他，韩继，作为这个帝国的嫡长亲王、权力核心的一员，将亲身参与并影响这历史的走向。责任如山，但他心中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豪情。
永熙宫的晨光，明亮而充满希望。天熙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