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百章 蛛丝马迹 风雨欲来
五月中，天熙城迎来第一场夏雨。
雨水洗刷着新铺的青石板路，沿着精心设计的陶制排水渠哗哗流淌。街边梧桐的叶片被洗得油亮，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然而，这场雨并未浇熄城中的躁动，反而让某些暗处的东西，变得更加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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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悦来客栈的天井里，十几个士子聚在廊下避雨，议论声与雨声交织。
“听说了吗？礼部昨日贴出告示，贡院号舍已全部完工，比原计划早了半个月！”一个操着蜀中口音的年轻士子兴奋道。
旁边来自河东的中年士子却冷笑：“完工快有何用？我听说，那些好位置的号舍，早就被世家子弟内定了。咱们这些寒门，只能分到靠近茅厕、通风最差的号舍。”
“此话当真？”有人惊呼。
“我表兄在将作监当差，亲眼所见。”中年士子压低声音，“贡院北区三十六间上等号舍，窗户敞亮，离水源近，据说全被标记了。你们猜标记用的是谁家徽记？”
众人屏息。
中年士子环视一圈，吐出几个字：“颖川陈氏、太原王氏、琅琊诸葛……都是些世家大族。”
廊下一片哗然。王璋站在人群边缘，手中握着书卷，眉头紧锁。他想起昨日陈文远“无意”间透露的话：“王老弟，你若需要，陈某倒能帮你换个好些的号舍位置，离茅厕远些，也清净……”
当时他婉拒了。可现在……
“此言差矣。”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见是个二十七八岁、面容清癯的青衣士子。他拱手道：“在下吴郡顾昭。家父在礼部任郎中，据我所知，贡院号舍分配尚未开始，何来内定之说？且此次科考，陛下严旨‘至公至明’，礼部上下战战兢兢，谁敢顶风作案？”
中年士子脸色一变：“你是世家子弟，自然替他们说话！”
顾昭不恼，反而笑道：“兄台此言又差矣。家父虽是礼部郎中，但顾氏在吴郡也不过中等门第。在下此番赴考，与诸位一样，凭的是胸中学问，而非父辈余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等寒窗苦读，所为何来？是为了一朝登科，报效国家，施展抱负。若还未开考，就先信了这些无凭无据的谣言，自乱阵脚，甚至心生怨怼，岂不是未战先败？”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又带着书生的诚挚，让不少士子面露惭色。王璋不由多看了顾昭几眼。
雨渐渐小了。顾昭转身准备离开，经过王璋身边时，脚步微顿，低声道：“这位兄台可是胶东王璋？”
王璋一愣：“正是在下。顾兄如何得知？”
“昨日在国子监外，见兄台立于最前，听得专注，笔记工整，故而留心。”顾昭微笑，“冒昧问一句，兄台可愿移步一叙？顾某对《春秋》有些疑难，想向兄台请教。”
王璋心中警惕，但见顾昭目光清澈，又想起他刚才那番言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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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杜衡货栈后院。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地上砸出小小的水洼。屋内，杜康正对着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发火。
“废物！连个寒门书生的笔记都偷不来！”
麻脸汉子委屈道：“二爷，不是小的不尽心。那王璋警惕得很，笔记从不离身，睡觉都压在枕下。他同屋另外三人，有两个的笔记我们倒是得手了，可内容平平，没什么价值。”
杜康烦躁地在屋里踱步。计划进展不顺——王璋这块骨头啃不下来；那个顾昭突然冒出来，在士子中颇有人望，几句话就化解了他们辛苦散布的谣言；更麻烦的是，麦风司的人盯得越来越紧，他手下已有两人被以“偷盗士子财物”的罪名抓了。
“北边又催了。”杜衡推门进来，脸色阴沉，“挛鞮狐鹿姑派人传信，问我们到底何时能让天熙城乱起来。他说，若月底前还看不到动静，他就自己动手——到时候，可不管会不会牵连到我们。”
杜康一惊：“他自己动手？怎么动？”
“没说。”杜衡坐下，揉着太阳穴，“但匈奴人动手，无非是骑兵突袭边镇，杀人放火。规模不用大，只要让朝廷不得不调兵遣将、让天熙城人心惶惶，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那我们……”
“我们必须抢在他前面！”杜衡眼中闪过厉色，“科举是文斗，闹得再大，也出不了人命。可若是匈奴人动手，那就是刀兵之祸！到时候朝廷彻查，我们这些暗中与北边有联系的，一个都跑不了！”
杜康冷汗下来了：“可……可我们现在……”
“换目标。”杜衡果断道，“王璋既然啃不动，就换别人。那个顾昭，不是喜欢出头吗？就拿他开刀！”
“顾昭？他是礼部郎中之子，动他风险太大……”
“正因他是官宦之子，出事才更引人注目！”杜衡冷笑，“你想办法，找几个人，趁夜‘教训’他一顿，不用伤太重，但要让他考不了试。记住，做得像江湖寻仇，或者……像寒门士子嫉妒生恨。”
杜康心领神会：“小的明白！这就去安排！”
“慢着。”杜衡叫住他，“还有，那个赵桐，家里老母病重的，你接触得怎么样了？”
“已经上钩了。”杜康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他急需五十贯钱给母亲抓药，我答应借他，条件是考完后，他要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杜康神秘地眨眨眼，“保证能让这次科举，成为天下笑柄。”
杜衡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头：“去做吧。记住，手脚干净些。另外，通知礼部那个眼线，号舍分布图必须弄到手，五日内我要见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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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宫，政事堂参议署。
韩继站在窗前，望着宫城外的雨幕。随明和蒯通站在他身后，脸色凝重。
“殿下，情况比预想的复杂。”蒯通禀报，“旧族确实在暗中动作，但他们的手法很隐蔽，多是散布谣言、挑拨离间、制造小摩擦。我们抓到的几个，都是外围的小角色，动不了杜衡这样的核心。”
“那个陈文远呢？”韩继问。
“真名杜康，杜衡的侄子。我们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但他很谨慎，除了接触几个目标士子，就是去茶楼酒肆散布谣言，没有实质性的违法行为。”蒯通道，“而且……他似乎察觉到了被监视，这两天格外小心。”
随明补充：“更麻烦的是，北疆军情紧急。柴武将军最新密报，匈奴左贤王部的主力正在向阴山南麓秘密集结，规模约两万骑。与此同时，草原上出现流言，说大麦迁都后内部分裂，皇帝要清洗关中旧族，关中即将大乱。”
“这是里应外合。”韩继转过身，眼神锐利，“匈奴人在等，等天熙城自己乱起来。杜衡这些人，要么是愚蠢到被匈奴利用，要么……他们根本不在乎引狼入室。”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阴山位置：“柴武还能撑多久？”
“柴将军说，若匈奴发动突袭，他有把握守住主要关隘。但若战事延长，或者天熙城真的内乱，军心难免动摇。”随明道，“而且，匈奴人这次很狡猾，主力并不靠前，而是让一些小部落的骑兵不断挑衅，打一下就跑，明显是在试探，也是在消耗我军精力。”
韩继沉思片刻，忽然问：“那个顾昭，查清楚了吗？”
蒯通递上一份卷宗：“顾昭，吴郡人，其父顾雍现任礼部郎中，为官清廉，名声不错。顾昭本人师从吴郡大儒，学问扎实，为人正直。他昨日在悦来客栈为朝廷辩护，压下了关于号舍内定的谣言。今日还主动结交了王璋，两人相谈甚欢。”
“主动结交王璋……”韩继若有所思，“他是真心欣赏王璋的才学，还是另有所图？”
“目前看来是前者。”蒯通道，“我们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确实是在切磋《春秋》经义，顾昭对王璋颇为推崇。而且，顾昭在士子中口碑很好，不少寒门士子都愿与他交往。”
韩继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雨敲打着窗棂，发出急促的声响。
“殿下，有一事禀报。”一个麦风司探子匆匆进来，呈上一封密信，“我们在监视杜康时，发现他今日午后秘密接触了一个人。此人并非士子，而是西市‘百草堂’的坐堂郎中，姓胡。”
“郎中？”韩继接过密信，快速浏览，“杜康去看病？”
“不像。”探子道，“杜康身体康健，且谈话时神色鬼祟。我们设法接近，听到只言片语，似乎是在询问某种药物的药性，特别是……服后多久会发作，症状如何，能否查出。”
屋内气氛陡然一凝。
“药物……”韩继眼中寒光一闪，“科举在即，他打听药物……想给谁用？用在什么时候？”
随明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想在考场上动手？”
“考场戒备森严，饮食统一供应，他如何下药？”蒯通皱眉，“除非……他有内应，能接触到贡院的饮食，或者……”
“或者，药不是下在饮食里。”韩继缓缓道，“而是让某个士子自己‘生病’。”
他猛地转身：“查！彻查这个胡郎中！查他最近都配过什么药，卖给过谁！还有，贡院所有相关人员，从厨子到杂役，全部重新筛查一遍！特别是能接触到士子饮食和用品的！”
“是！”
“另外，”韩继叫住正要离开的蒯通，“加强对顾昭和王璋的保护。我有预感，他们可能会成为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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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客栈二楼，王璋的房间。
油灯下，王璋和顾昭对坐。桌上摊开着《春秋》和几页写满批注的纸。
“王兄对‘郑伯克段于鄢’的见解，实在精辟。”顾昭由衷赞叹，“不只看到母子兄弟之伦常，更看到封国制度之弊、权力失衡之祸。此等眼界，远超寻常经生。”
王璋有些不好意思：“顾兄过誉了。在下只是觉得，读经不能只解字句，要思其背后的世道人心。”
“正是此理！”顾昭击掌，“这次科举，策论必考时务。若能以经义解时弊，以古鉴今，定能脱颖而出。”
两人又讨论了一番，直到更鼓敲响二更，顾昭才起身告辞。
“王兄，科举之路艰难，尤其对我等无背景之人。”顾昭在门口停下，认真道，“但请相信，朝廷此次是真心求才。那些谣言，莫要轻信。专心备考，方是正道。”
王璋重重点头：“多谢顾兄指点。”
送走顾昭，王璋回到桌边，却没有继续读书。他拿起压在枕下的那本母亲亲手缝制的笔记，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封皮。
今日顾昭的话，让他动摇的心重新坚定。可是……陈文远下午又来找过他，这次不是利诱，而是带着惋惜的口吻说：“王老弟，听说贡院北区的好号舍真的被内定了。你若不改主意，恐怕真要去挨着茅厕的号舍考试。那气味、那蚊蝇……如何能静心答卷？”
他当时仍拒绝了。可此刻独处，那担忧又如潮水般涌来。
窗外雨已停，月光从云隙中漏下，照在湿漉漉的瓦片上，泛着清冷的光。
王璋深吸一口气，将笔记重新压回枕下。
“母亲，孩儿定不负您期望。”他低声自语，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他并未看到，对面屋顶上，两个黑影悄然掠过，目标正是隔壁顾昭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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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西百草堂后院。
胡郎中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面前是麦风司的审讯官。
“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那是害人的药啊！”胡郎中哭诉，“杜康……不，陈文远说，他有个同乡士子，患有隐疾，考前紧张容易发作，想要些能镇定心神的药。小的就给他配了些安神散，都是寻常药材……”
“那他为何问你‘服后多久会腹泻呕吐’、‘症状像不像急病’、‘银针能否试出’？”审讯官冷冷道。
胡郎中脸色煞白：“这……这……”
“说！”
“他……他还问，有没有一种药，服下后两个时辰发作，症状如急病，但一日后自愈，且查不出痕迹……”胡郎中声音发抖，“小的说没有，他就让小的想办法。小的……小的真的没给他配啊！”
审讯官与身旁的蒯通对视一眼。
两个时辰发作，一日自愈，查不出痕迹——这分明是为了在考场上制造混乱！若是有士子在考试中途突然“急病”，必然引起骚动，甚至可能中断考试。
“他有没有说，要给谁用？”蒯通问。
“没……没有。”胡郎中摇头，“但小的听他和手下嘀咕，说什么‘顾’、‘王’……好像是两个人名。”
蒯通眼神一凛。
顾昭。王璋。
就在这时，一个探子飞奔而入：“大人！悦来客栈出事了！顾昭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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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天熙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
但某些角落，黑暗才刚刚开始涌动。
永熙宫中，韩继接到急报，霍然起身：“顾昭伤势如何？”
“肩部中了一刀，不算重，但流血不少，需要休养。”探子禀报，“刺客两人，身手一般，像是街头混混。被我们暗中保护的人击退，逃了一个，抓了一个。”
“招了吗？”
“正在审。”
韩继走到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雨后的天空，云层厚重，不见星月。
蛛丝马迹，已渐渐连成线。
药物，刺客，谣言，北疆异动……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目标：破坏科举，搅乱天熙，给匈奴制造机会。
而距离秋闱，只剩两个半月。
“传令，”韩继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全城宵禁，严查所有客栈、酒肆、药铺。凡形迹可疑者，先行扣押。贡院即日起封闭，除工匠和监官外，任何人不得出入。”
“殿下，如此大动干戈，恐引起士子恐慌……”随明担忧道。
“恐慌，总比出事好。”韩继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这场风雨，已经来了。我们要做的，不是躲避，而是迎上去，把它挡在贡院之外。”
他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阴山脚下正在集结的匈奴骑兵，看到杜衡货栈里密谋的阴影，看到无数寒窗苦读的士子期待又焦虑的眼睛。
“告诉所有人，”韩继一字一顿，“这场科举，不仅是选拔人才，更是扞卫这个新朝的尊严与未来。谁想破坏它，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檐角铁马叮当作响。
风雨欲来，而天熙城的灯火，在黑暗中倔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