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的话语,如同这海上清冷的月光,涤荡着李贤的心神。“往者不谏,来者可追”八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将他与那片沉重的过往,斩得更开,推得更远。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身前这道青影。此刻,她在他眼中,已不仅仅是救命恩人,不仅仅是强大神秘的守护者,更像是在这茫茫黑暗与未知中,唯一清晰可见的灯塔,是连接着他灰暗过去与莫测未来的唯一桥梁。是她,将他从必死的泥潭拉起;是她,为他指明了这条通往新生的海路;此刻,又是她,为他拨开了眼前的迷雾,指出了抵达彼岸后真正该行的道路——学习与重塑。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混合着感激、敬仰、以及一种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靠近这轮清月的渴望,在他胸臆间激烈地冲撞、奔涌。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他身为皇子、太子,从来都是旁人追随他,依附他,何曾有过如此刻这般,强烈地想要去追随一个人的念头?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他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比之前询问姓名时更为坚定,距离她也更近了些。海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露出其下那双已然褪去迷茫、重新燃起炽热光芒的眸子。他不再拘泥于礼节性的揖让,而是挺直了脊梁,如同一个即将许下重诺的战士,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云舒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
声音因情绪的激荡而略显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郑重与决心:
“云舒姑娘!” 他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仿佛要烙印在这海风与星光之中,“李贤……铭记教诲!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定当勤学不辍,格物明理,习法知制,绝不负姑娘与东方先生再造之恩,亦不负这华胥新土之所期!”
他略微停顿,深吸了一口带着她身上清冷气息的海风,眼中的光芒愈发炽烈,几乎是带着一种宣誓般的虔诚,继续说道:
“贤,愿倾尽余生,勤勉不怠,只望……能追随姑娘步伐,在这新天地之中,寻得一方立身之地,窥见一番不同之景!”
他将“追随”二字,咬得极重。这不是臣子对君王的效忠,不是弱者对强者的依附,而是一个迷失者找到了方向,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浮木,是他在抛弃所有旧日身份与枷锁后,发自内心做出的、关于未来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选择。
话音落下,甲板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只有海浪轻吻船体的声音,以及风帆被饱满海风鼓动的猎猎作响。
云舒静静地听着,清冷的眸光在他脸上流转,似乎是在审视他这番话背后有多少是一时冲动,又有多少是真正的觉悟。她看到了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看到了那被重新点燃的、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与渴望,也看到了那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她而起的波澜。
忽然,在那轻纱之下,她微微牵动了唇角。
那并非一个明显的笑容,甚至称不上是笑意。只是唇角极其细微的一个上扬弧度,在她那向来如同冰封湖面的容颜上,却如同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瞬间荡开了圈圈涟漪。这使得她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也仿佛被月光瞬间点亮,漾开了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温和暖意。
如同终年积雪的山巅,偶然被一缕晨曦染上了淡淡的金粉色;如同幽深寂静的寒潭,偶然被一片落叶点开了轻柔的波纹。
这抹转瞬即逝的莞尔,无声无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清晰地映入了李贤因紧张而微微收缩的瞳孔深处。
他整个人都怔住了,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星月之光仿佛在这一刻都汇聚在了她的眼角眉梢,周围无垠的黑暗与海浪声都成为了模糊的背景。
云舒没有对他的誓言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在那极淡的笑意敛去之后,微微颔首,随即重新转过身,再次面向那片指引方向的深邃海洋。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莞尔,却已如同最明亮的灯塔之光,深深烙印在李贤的心海之上,彻底照亮了他前行的航路,再也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