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的余韵与震慑四夷的阅兵式尘埃落定后,汴京的朝堂与宫廷,似乎都短暂地陷入了一种紧绷后的微妙的平静。曹玉成终于得以从连绵不断的廷议、接见、部署中稍得喘息,将目光投向自己刚刚组建起来的、尚显陌生的东宫内苑。
然而,他所见并非预想中的新婚燕尔、温情脉脉。盛明兰、张桂芳、余嫣然三位新妇,并未如寻常闺阁女子般,沉浸于新婚的喜悦或忙于内帷的交际,反而被宫廷派来的数位资深嬷嬷“拘”在偏殿,从早到晚,学习着繁复到令人咋舌的宫廷礼仪。从晨昏定省、接人待物的姿态步态,到宴饮座次、衣着佩饰的细微规矩,乃至眼神的垂落、笑容的弧度、言语的缓急,皆有严苛到近乎刻板的标准。
“背挺直!颈莫歪!行步时裙裾不可荡起超过三寸!”
“见上位者,目视其胸前三尺之地,不可直视,亦不可游移!”
“笑不露齿,声不高扬,言必称‘臣妾’、‘殿下’……”
嬷嬷们板着脸,声音严厉,手中戒尺虽未真正落下,但那无形的压力,已让三位出身、性情各异的女子苦不堪言。
盛明兰尚能凭借其素日的沉稳与极强的适应力勉力支撑,只是眉宇间难掩疲惫;张桂芳性情刚烈,惯于纵马驰骋、挥剑搏杀,何曾受过这等拘束?几次忍无可忍几乎要拍案而起,皆被盛明兰悄悄拉住衣袖;余嫣然本就柔弱,连日的高强度“训练”下来,眼圈微红,步履虚浮,显然已到了承受的极限。
这日午后,曹玉成信步踱至偏殿外,隔着雕花长窗,正瞧见张桂芳因一个转身动作不够“柔婉”而被嬷嬷冷声纠正,她紧抿着唇,侧脸线条绷得死紧,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余嫣然则在反复练习叩拜起身,身形微晃,险些跌倒,被一旁的宫女扶住,小脸煞白。唯有盛明兰,依旧一丝不苟地重复着繁琐的步态,背脊挺直,但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曹玉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复杂情绪,既是怜惜,更有一种更深的不满。他将三位女子娶入东宫,看重的从来不是她们能否成为符合传统标准的、完美的宫廷贵妇。她们或聪慧沉稳,或英武果决,或纯善敏慧,各有其光华与价值,若只将她们禁锢在这深宫高墙之内,用一套僵死的礼仪规矩慢慢磨去棱角,消磨才智,岂不是暴殄天物?更是对他自己择偶初衷的背叛。
他并未立刻入内,而是转身离开,当日下午,便传召了负责教导礼仪的掌事嬷嬷。
“往后,太子妃与两位良娣良媛的礼仪修习,不必如此严苛。”曹玉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只需习得基本宫廷礼数,不至于在正式场合失仪即可。那些细枝末节,不必强求。”
嬷嬷闻言一惊,欲要争辩“祖宗法度”、“宫中体统”,但触及太子深沉的目光,所有话都噎在了喉间,只得讷讷应下。
解了三位妻子眼前的“苦刑”,曹玉成思忖更深。他深知,仅放宽礼仪要求,不过是治标。深宫寂寥,若无所事事,时日久了,再鲜活灵动的性子也难免被消磨。须得给她们找些正经事做,既能发挥所长,又不至于过分逾越当下的规矩,还能让她们在各自感兴趣的领域找到寄托与价值。
他仔细思量三人性情与过往经历:
盛明兰,心思缜密,善于筹算,在扬州协理账目、查办皇庄时已显露出出色的理政与管理才能。让她困于后宅琐事,实是浪费。
张桂芳,将门虎女,武艺高强,胆识过人,更有统领之才。让她每日对镜梳妆、调弄脂粉,无异于折断鹰翼。
余嫣然,心性纯良,通晓诗书,性情温柔有耐心。她或许不擅权谋机变,但于教化启迪、抚慰人心方面,或有独特天赋。
数日后,曹玉成于东宫书房,单独召见了三位妻子。他将自己的考量与安排,坦然相告。
“明兰,”他先看向盛明兰,递过一份厚厚的册簿与一串钥匙,“你心思细,处事稳,善于理财。东宫名下,除例份田庄、俸禄外,亦有孤这些年私下经营的一些产业,如棉服作坊、车马行、酒楼、货栈,以及新近划入的‘皇产’部分。账目繁杂,需人总揽。孤欲委你为‘太子私产总稽核’,掌印信,核查所有产业账目收支,监督管事,定期向孤禀报。你可愿担此任?”
盛明兰接过册簿,触手沉重,翻开一看,里面是各类产业的概况、管事名单、历年账目摘要。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恍然与跃跃欲试的光芒。管理内宅与打理产业,虽有相通之处,但后者显然天地更为广阔,也更契合她隐藏的抱负。她深吸一口气,敛衽郑重道:“殿下信重,臣妾必当尽心竭力,理清账目,不负所托。”
“桂芳,”曹玉成又看向张桂芳,指了指窗外东宫一侧新辟出的小校场,“你一身本事,闲置可惜。东宫侍卫虽众,然内廷宫女、女官,亦需有些自保之能,更需知晓基本军纪号令,以备不时之需。孤欲在东宫设‘女兵教习所’,不指望练出战场精兵,但求健体魄、明纪律、知进退。由你任总教习,挑选机敏宫女、女官,授以基础武艺、阵型、哨令。一应器械、场地、人员调度,由你全权负责。可能胜任?”
张桂芳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双眸陡然亮如寒星,那股被宫廷礼仪压抑了许久的英气勃然而发。她抱拳行礼,声音清脆有力说道:“殿下放心!臣妾定将她们操练得有模有样!绝不辱命!”
最后,曹玉成目光温和地落在余嫣然身上,说道:“嫣然,你心性仁善,又通文墨。孤闻京中慈幼局近年管理不善,孩童失教。孤欲以私帑资助,在东城另设一处‘慈心堂’,专收留无依孤儿,请先生教其识字明理,授以基本谋生技艺。孤想你心思细腻,耐性十足,或可常去慈心堂,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抚慰其心。不必日日都去,但求尽心。你觉得如何?”
余嫣然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除了相夫教子、吟诗作画,还能做这样实实在在帮助他人的事情。想象着那些无依无靠的孩童可能因她的教导而改变命运,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与责任感涌上心头,眼中泛起感动的泪光,她用力点头,声音微哽却坚定,说道:“殿下……臣妾愿意!臣妾一定好好教他们,让他们也能读书明理,将来……有个好出路。”
安排妥当,曹玉成心中稍慰。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是在现有框架下,能为她们争取到的最大的活动空间与价值体现。盛明兰将在账目与数字间施展抱负,张桂芳将在小小的演武场上重拾锋芒,余嫣然将在孩童的朗朗书声中找到宁静与意义。
消息悄然传开,东宫内苑风气为之一新。盛明兰很快便在书房隔壁专设了“稽核房”,每日与账房、管事对接,核账理册,神情专注,眸中焕发着不同于往日沉静的光彩。张桂芳则换上了利落的骑射服,在校场上呼喝指挥,宫女们起初叫苦不迭,但见她亲身示范,毫不藏私,渐渐也练出了一丝精气神。余嫣然则开始精心准备蒙童课本,挑选温和有经验的老嬷嬷同往慈心堂,她那温柔耐心的教导,很快赢得了孩子们的喜爱。
朝堂之上,偶有古板官员风闻太子内帷之事,觉得“妇人干政”、“牝鸡司晨”,不成体统。但曹玉成对此类议论,或置之不理,或轻描淡写以“内务琐事”、“太子妃协理家业”挡回。他心中清楚,这不仅仅是给三位妻子找些事做,更是在这深宫之中,悄然播下一些不一样的种子。未来如何,尚未可知,但至少,她们的眼界与生命,不再仅仅局限于四面宫墙。